孩子周歲的宴請時,在母親的懷裡抱著,那日的宴請也接納了附近的普通百姓。一個道人吃了飯,恰好看見了經過的母子,道人拉住他們,說這個孩子以後必定有鴻鵠之志,年少便能風光得意,成為治理國家的賢明臣子,只是好景不長,最終會成為過眼的雲煙。
幾年之後,孩子六歲,孩子的父親辭官離開了官場,再不問那陰暗朝堂之上的事事。而後,皇上選了那個孩子作為太子伴讀,一次為藉口,束縛住了這一家,能夠讓太子將來出意外之時,幫太子一把。
這時,吳塵才反應了過來,這個孩子是高義,這時他的幼年,他的人生。
又過了幾年,高義一身囚服,躺在牢房中,吳塵推算著時間,大概是太子被三皇子推到的時候。高義在那塊鋪了茅草的木板上躺著,睜著眼睛看著那被封的死死的屋頂,默默的流著淚,吳塵似是能聽見他的所想,聽著眼前人在心裡大吼著:
“今後一生都完了,再也不可能東山再起了,太子死了,那麼多忠臣名士都死了!我所依賴的、信任的、堅守的,都已經不複存在了!就算是將來有一天能夠離開這黑暗的牢房又有什麼用!就算是將來能夠再度覓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又有什麼意義!我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了!”
他的身體在顫抖著,他翻了一個身,在茅草之上縮成了一團,然後再也忍不住,大聲了哭了起來。
結束了,還會不會站起來,吳塵知道,不會了,無論那個人以後想做什麼,心在哪裡,都不會再站起來了。
永遠不會。
又過了幾年,他看見高義住在一個簡陋的竹屋之中,高義抱著一把劍,心中想著:“太子已經死了四年了,三皇子已經登基,成了皇帝,現在看來,他也不是那麼的無能,這個國家被他治理的挺好的,至少不比先王在世的時候差。太子啊,你都死了那麼多年了,我留著你這一把劍在又有什麼用呢,你不會回來的。”
高義起身,找了一把鍬,在屋子後面挖了一個坑,把劍埋了進去,又把土填平。他跪在那片顏色略淺的土前,跪下,拜,再拜,站起,彎腰。
隨後,涕泗橫流。
吳塵想著,這個時候,高義大概已經歸隱了三年了,他還是一日日的懷念著太子,懷念著那一去不複返的日子。吳塵走進竹屋,看見了一沓手稿,上面寫著一些他聞所未聞的治國策略,最上面的一張,寫了一半,還沒有寫完。廢紙簍裡是一團團寫壞的紙,他撿起一團,開啟,上面是太子的畫像,身披戰甲,手執□□。
外面高義作了一首詞,大聲的吟詠著。吳塵走過去聽,發現是高義最著名的詩之一。其間的豁達與豪放,使無數人只能望其項背,整首詞中,都是滿滿的逍遙與灑脫,使人一看,便覺得他如此的志在山水,朝堂為何物?權利為何物?天下為何物!
吳塵就那麼跟著高義,看見他走過一座又一座山,乘船離開一條又一條河,他每次懷念太子,懷念好友,就作一首詩,寫身邊的美景,寫他遇見的人。
後來高義開始寫戲,吳塵就那麼看著他,把與他或太子相似,有關家國天下的戲份通通抹掉,把那寫好的戲的紙翻找出來,再讀一遍那些人成為天下人仰慕贊嘆的明君,再把那張紙團成一團,撕掉,扔進火力,化為灰燼。
他一生都沒有放下,他放不下。
不知過了多少年,吳塵看著高義在酒樓裡宴請好友,宋格來了,把那封信交給他。
他清清楚楚的聽見了高義心底的聲音:“太子不在,我一輩子也不會回到朝堂,誰請都不行!不行!”
他假裝醉酒,打發走了宋格。
後來宋豈來請,高義舉著那一壺烈酒,頭腦間快速閃過過往種種,淚水差一點就又流了出來。
高義舉著那壺酒給宋豈看,心裡說著:“看見了嗎?這是烈酒,我喝多了!喝大了!”
然後將多年來的怨恨都寫成了那一篇文,痛罵曾經的三皇子,今日的聖上。寫完了,淚早已流了滿面。
一個聲音在他心裡脫力的說著:“高義死了,早就隨太子去了。”
不久之後,行刑。
高義站在沾滿血的木頭之前,又暗暗回想著自己的一生:“一生風光,但是隻有那麼短短幾年是真正的遂了自己的願的。從那次一敗塗地以後,我再也沒有爬起來過,爭位敗了,後來的一生都敗了,不願站起來,不敢站起來,不敢爭回曾經屬於自己的一切。
“然後假裝著不在乎朝堂之上的一切,假裝志在山水,假裝釋懷了一切。
“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我從來沒有放下過。
“從來沒有。”
吳塵站在高義的身後,看著官員交上了高義的琴,看著他跪在地上,撫琴一曲。
完全不是陸從的清麗與逍遙。
痛苦,憎恨,惋惜。
激昂的琴音如同一把劍,琴音中遍佈滿淋漓的劍氣,似是要殺盡世間所有的不平之事,“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可突然如同弦斷,所有的壯闊消散,只剩下絕望,透過絃音的絕望,與悲涼。
如若山水,可是卻也透盡了悲涼與絕望。
此生此世,再未走出過絕望與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