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十一點二十五分降落,我習慣了飛機降落時逐漸貼近的地平面,但這次沒有看到。飛機在一片混沌中猛地顛簸一下,讓懷著因逐漸返回舊地而複雜的心嚇了一跳,當我透過遮光板看的時候,飛機已經在跑道上減速滑行。我知道那空氣中黃色混沌狀的東西就是霧霾,霧霾濃厚,讓我一度看不到逐漸貼近的地面。
我從新聞裡得知這座城市霧霾正濃,這是我第一見到霧霾。我離開三年之久,這是一個短暫的時間,也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在我的記憶中,我一直以昨天的時間跨度保留著對它的印象。我那一年離開之前,這座城市從沒出現過霧霾,僅僅三年,一切都變了樣。我左腳踏出機場大廳的門口,外面彷彿世界末日,能見度不足二十米,空氣中飄著一股特殊的酸味,行人戴著口罩,神情漠然,沉默寡言,整座城市死氣沉沉,昏昏欲睡。
我先坐出租到車站,再從車站坐車回到老家。闊別已久,家鄉變化很大,街道鋪了水泥,我臨走時才種的景觀樹已經長高,村子遠處大溝的邊緣因為雨水沖刷更加的陡峭和寬闊,溝邊的道路坍塌的僅能容一人透過。村裡老人增多,好些人彷彿在一夜之間蒼老。我離開的三年,村裡有十二個孩子出生,有九個老人去世。三個發小結婚,當時他們在電話中通知過我,讓我務必回去參加他們的婚禮,他們和我都知道,他們強調的“務必”肯定難以實現,但依然必須說出口,以示一起用尿和泥玩的情誼的不可磨滅。唯一沒有改變的是雪後的場景,荒原白茫茫一片,偶爾會有野兔風馳電掣般的跑過,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腳印;野雞藏在沒有被雪埋住的荒草裡,受到驚嚇撲稜稜的飛向高空,然後落在不遠處的另一堆荒草裡。
幾年的南方生活讓我很久才重新適應家鄉冬天的寒冷,南方的陽光沒有讓我變的黝黑,而是更加白皙,家鄉的親戚見到我都會說我更白了。頭髮和鬍子是第一個讓母親反感的東西,她見到我被很多人說充滿了藝術氣息的外表,讓我放下包就去理髮,如果不迴歸正常,就別想吃飯。我去鎮子上將頭髮理短,剃掉已經讓我習慣、並且引以為傲的鬍子。在我的家鄉,沒有人認為好男人會打扮的像個流浪漢。春節臨近,我的婚事第一次被提上日程。
“你過年就二十七了”母親說:“該結婚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我該結婚了的話,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所謂的婚姻離我還很遙遠,彷彿婚姻永遠只是發生在大人身上的事情,我依然年輕,沒有進入適婚年齡的圈子。但事實如此,我已經超過法定結婚年齡快三歲,我有兩個發小的孩子已經出生。二十七歲,在我的家鄉,正是結婚的黃金年齡——也是必須結婚的年齡階段。我對婚姻沒有任何概念、沒有任何感覺、沒有任何期盼。僅僅是剛畢業那會兒,和海琳琳一同待在畫室,背靠著暖氣片聊天的過程中,腦海中出現過結婚這個詞。那時候,愛情的衝動和迷醉讓我一度想起結婚,也一度想不起結婚。我想過,如果跟她結婚將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我們將會有怎樣的生活?她只想做畫家,熱愛畫畫勝過所有東西,而我對畫畫無慾無求,甚至不希望畢業後再接觸畫畫——但我畢業最初幾年的確以它為生。我們共同理解的東西會讓我們走向尖銳的衝突,還是進入夢幻般的甜蜜,互相成為對方不可或缺的人,所有的一切都難以確定。但這一切都只是想象,那時我甚至沒有想過要對她說出我心中的想法。直到我決定離開這座城市,從那一刻起,我對結婚這個詞更加的陌生,彷彿它從來不曾出現在過我人生的詞典當中。當母親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覺得既陌生又恐懼。恐懼的不是我已經成為了大人,而是時間流逝的竟是如此之快,我甚至因為這個想起了我的人生,想到每個人都會有死的一天,心中默默計算著我可以活多少歲,我還有所少年可以活。
就像所有那時候同樣年齡的孩子一樣,家長的催婚隨時都在進行,但總是需要太多次的苦口婆心。我相信的是,母親汲取她身邊那些為人父母的教訓,提早就婚姻觀念灌輸給我,以便讓我逐漸接受我已經需要成家的事實。但我只是把它當成了一件並不需要太過於去關注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在重新開始,我在我曾經上學的城市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過去的事情總讓我覺得這座城市既陌生又熟悉。車輛增多,樓層比以往更高。地鐵開通,據說第一天試運營的時候,擁擠的市民將入口的扶梯踩塌。城市新組建的球隊以城市名字命名,每個週末主場比賽的時候,球迷將體育場附近的路圍得水洩不通。我走的時候正在建的一個全市最大的公園已經建好,公園南北長四公里,東西寬兩公里。老人在裡面跳舞,年輕人彈吉他。夏天的夜晚情侶隱身在茂密的樹林中,以為別人看不到他們。玄鳥在公園廣場低空掠過,大雨將石板鋪的公園小路洗的光可鑑人,違法捕魚者深夜打著手電沿著公園的湖邊尋找目標,有個捕魚者失足掉進湖裡,第二天一早屍體才被晨跑的我發現,我打電話報警。但淹死他的那個地方水深不足一米,為什麼還會被淹死成了一位永遠無法解開的迷。那座公園成為了我工作空擋期最喜歡去的地方。
感覺整座城市什麼都變了,什麼都在變,唯一不變的是市民永遠一致的口音,和每年九月滿城飄著的桂花香味。
剛回來時,從機場出來的那一刻,我為這座城市感到深深的同情,因為它那時所展現的氣質像極了我離開這座城市時的我自身氣質。我一直沒有想過我剛離開這座城市時自己是一種怎樣的精神狀態和氣質,直到重新回到這座城市時才知道,從霧霾籠罩的死氣沉沉和沉默寡言中城市裡,我看到的是三年前離開時的自己。
春天到來,天氣轉暖,整座城市恢復元氣,彷彿重生。我重新投入到對城市的熟悉當中,就像剛上大學那會兒一樣。工作依然是重中之重,在海邊的哪座城市我積攢多少積蓄,一部分給了家裡,一部分留下幫我渡過找工作的時期,但我算了一下,那些錢最多隻能夠我揮霍三個月——這座城市的物價比我離開時漲了至少三分之一。
住宿問題首當其衝,成為我重新在這座城市立足的根本,我不能每晚都住在賓館,高昂的費用會很快讓我連飯都吃不飽。友誼再次站出來幫我解決燃眉之急,作為家鄉的省會城市和母校城市,這裡有我很多朋友。起初,我並沒有朝這方面想,也沒有想到過會有多少朋友在這座城市,但當我因為住宿問題而去搜尋那些有可能被時間衝擊到邊邊角角的朋友時,發現朋友還真不少,他們散落在各個地方,他們大部分和我同齡,除過幾個結婚和有女朋友之外,其他過著自由自在的單身漢生活,無憂無慮,享受著上天賦予他們這個年齡段應該有的無拘無束,也承受著這個年齡段必然存在的生活壓力。
我在一個發小租住的城中村房子借宿了一週,那房子是在樓頂搭起來的活動板房,初春的寒氣滲的我每晚都得上兩次廁所。我一度懷疑就是這個時候我染上了胃寒脾虛的毛病,每到換季或者突然進入空調房,肚子就難受不已。當半年後回來看他的時候,房子裡面熱的又像是火山。
之後,又在一個在高檔小區買房的高中同學那兒借宿了半個月。他長相帥氣迷人,僅我知道的他高中時就收到過十三封情書,我無意中看到過一封,印象深刻,看的我面紅耳赤,好像那封信是寫給我的一樣,署名是“一個暗戀你的人”。他高二便有了第一次性經歷,對方是文科班的一個女生,那女生身高足有一米七五。在我們高中那個時代,加之是比較偏遠的小縣城,風氣保守純良,這讓好多同學都羨慕不已。但他那晚回來之後非常頹廢,一言不發,逃了一天課,喝了一瓶半的白酒,躺在吐滿了自己嘔吐物的床上自言自語,獨自流淚。隔天酒醒他說出自己難過的原因:“我第一次就那樣沒了,她不是第一次,我被她玩了。”雖然如此,他後面還是和那個女孩兒去外面過過幾次夜。
過年的時候,我們在縣城相遇,他外表更加出眾,一股稚嫩的帥氣讓男人也不僅要為之愛憐。他一直沒有告訴我他做什麼工作,他每天回來都渾身酒氣,一臉憔悴,有時候身上帶著淤青和傷痕。他偌大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就他一個人居住,很少跟別人往來。我們坐在他的客廳裡,他總是帶著一臉憂傷的表情和我像高中時一樣討論詩詞歌賦。至少那段時間,他是我知道的我們高中同學中最有錢的一個,也是第一個買這麼大房子的人。三年之後,他回到老家結婚,妻子非常漂亮,像電影明星,兩人生活幸福。
那段時間,我一邊找工作,一邊找可以借宿的地方,我不像在潁秀那兒可以住很長的時間,每個地方都只住一週到半個月左右。久而久之,我發現這樣的生活頗有趣味,我重新熟悉了曾經的一個個朋友,再回想起過去的日子,深感人生無常,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有些人毫無變化,甚至連長相都同昨日一樣,有些人則變化巨大,胖的或者瘦的讓人認不出來,甚至性格都和以前大相庭徑。好多人從事了自己從未想過,別人也永遠不會想到他會從事的行業。
一直到夏日來臨,城市悶熱的像是地獄,最嚴重的一段時間連續七天最高溫度超過四十度。我覺得一直借宿不是最終辦法,考慮到囊中羞澀,我也沒有租房,將東西放在朋友那兒,白天在網咖上網找工作,或者坐在公園湖邊的長椅上一連發幾個小時的呆,晚上隨便找個公園的長椅睡一宿,蚊蟲叮咬,也渾不在意。直到被第二天早起晨跑的人吵醒,陽光穿過樹枝灑在我的身上,我坐在長椅上清醒一下腦袋,去有水的地方草草的洗一把臉,隔兩三天去朋友住的地方刷一次牙,洗一次頭,換一次衣服。超然物外,浪跡於城市的街頭,彷彿自己是超脫於世界的存在,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明曉事理,更加看清萬事的本質。每天早上看著腳步匆匆急著工作的人群,像是以上帝的身份接受著他們對生活訴苦般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