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儘管說,我,你還信不過嗎?”
“關於化工廠的宣傳,適可而止吧……”
“怎麼?你覺得這裡邊有假?產品確實造出來了。經濟效果也證實了。我親眼所見!”
“沒說它有假,我是說……過兩個月您就會明白的,不要弄得騎虎難下才好。”
李青想再問仔細,邵明遠不肯多談了。這時正在反右傾的高潮上,李青當然不會無來由地阻止對化工廠的宣傳。於是一切準備工作都加快完成了。連環畫、樣品臺,還像拍電影一樣叫邵清遠脫了光膀子,把安好的石碾、大鍋拆下重安,以便拍連續性的展覽照片。化工廠產品既經住了檢查,宣傳工作也做得出色,在中山公園開展覽會時,就把一段最顯眼的位置分給他們,並且從下放幹部中抽了兩個口齒伶俐、長相喜人的女同志來作解說員。開幕之後,這一部分展覽很吸引觀眾。邵清遠和展覽內容再次用大字標題,配上照片在報紙上登了出來。展覽中間,市裡分管建築的領導人在幾位下屬部門負責人陪同下來參觀。在這展覽臺前看了許久,問公司領導:“這位邵工程師入黨沒有?”
公司領導說:“已經報上來了,這幾天就批。”
市裡領導又轉身對設計院的負責人說:“你們光會打報告向市裡要副院長,要總工程師,為什麼不眼睛向下?這樣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不提拔重用,光要老幹部老專家哪有這麼多?老專家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麼?”
設計院負責人說:“邵清遠工程師能來我們當然歡迎,只怕公司不放!”
市裡領導說:“不要本位主義嘛。”
展覽會開了兩個月,李青帶著展覽工作人員一直住在公園,沒有再回公司去,公司偶然來人,也從不提化工廠的現狀。等展覽會勝利閉幕,李青帶入回到公司,組織上專門告訴他,參加展覽去的下放幹部、解說員,不必再回化工廠了,另外分配到各生產隊跟班勞動去。
“為什麼呢?”李青奇怪地問。
“化工廠關門了。”公司領導說。
李青大吃一驚,沒想到竟又給邵明遠說中了,而且恰好兩個月左右。問一下原因,也極簡單。做蛋白膠用的原料是豆腐,每天須派十幾名下放幹部天不亮就去副食店排隊,買到豆腐,他們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儘管搶了居民的口中食,但副食店和化工廠有聯絡,倒不會影響生產。可是從這一年下半年起市場就不那麼景氣了,豆腐越來越少,終於斷了供應,再往後連黃豆也看不見了。原料斷了來源蛋白膠只好停產,至於做紙筋的廢草袋,更是一場笑話。看著工地上到處扔著不少,豈不知一正式生產,用不了一個月就撿完了,只好改買新草袋,用火鹼煮爛再碾成泥。而新草袋卻要去天津等處產稻米的地方運,運費加上草袋、火鹼,成本遠比買現成的麻刀貴多了,生產也費勁多了。拿人頭髮制塗料,則始終處於試驗階段,幸好沒成功,真成功了,派一批人到處去收集頭髮供長期生產,怕也不是便宜事。
李青問:“工廠關門,邵清遠工程師幹什麼?”
“調設計院當副院長去了。”
李青說:“這化工廠看來並不成功,怎麼還提拔他?”
領導說:“這麼說不對。工廠遇到困難辦不下去,不等於當初沒有成績,這股躍進的熱情還是好的嘛,聽黨的話還是對的嘛,在政治上當時是打了主動仗、勝利仗的嘛。”
李青沉吟了一會兒說:“我認為對一些紮紮實實,在下面真跟工人結合的下放幹部多作點宣傳,比如邵明遠……”
那位領導說:“我也聽說維修隊對他反映還不錯,不過,維修隊在整個***中可不是上游。有沒有迎合工人中保守思想的一面呀?現在還有人弄不清。一個指頭和十個指頭的關係,抓住一點缺點攻擊***,攻擊三面紅旗,我們不能放鬆警惕性。對他哥哥,我們在政治上是放心的,對他還不能這樣說吧,樹立一個先進典型要慎重喲!”
邵清遠就任設計院總工程師後,再也沒出現什麼叫人留作話柄的事。但也沒再創造什麼突出成績。議論當然仍有。說他好的,認為這人謙虛、謹慎,民主作風好。任何一件設計出來,他從不首先表態,總是開各種討論會,徵求各級領導指示,然後綜合大家意見定出方案。說他不行的人,認為此人既無主張,也無創見,上傳下達,劃圈辦事。當這種副院長有沒有專業知識關係並不大。但領導上對他始終是重視的,認為選一位這樣又是內行,又是黨員,組織觀念強,民主作風好的領導人很不容易。所以多少年來每逢有代表工程技術人員出面的活動,總是選他。設計院的黨政領導換了幾批,他這技術領導卻從未動搖過。
邵明遠呢,說不上順利,也說不上不順利。每逢有技術難題要會診,要解決,討論會是少不了他的。平日則仍在技術科審閱圖紙,選先進人物想不到他那兒,支部培養物件也從沒把他列入。但也再沒有什麼運動扯到他頭上。
這弟兄倆像競走中的兩名選手,起步時弟弟在先,哥哥在後,走出去沒多遠,哥哥超過去了,弟弟落在後邊,而且越拉越遠。如今已走進整個賽程的一半了,這距離仍未縮小,看來到終點也不會有什麼戲劇性的變化了。
也就在這期間,李青調離了建築公司。大概過了一兩年吧,李青在一次路過南池子一條衚衕時,正好一輛黑色伏爾加轎車迎面開來。他急忙躲到牆根,那車卻在他身邊停下來了。邵清遠探半個身子喊他:“李科長,您上哪兒去?”李青說:“我剛辦完件事,回家去。”邵清遠立即下了車,打發車開走,拉住李青的手說:“好久不見了,我就住在附近,到我那兒喝杯茶吧。”
邵清遠住在獨門獨戶的一個小院。房子不多,可是出廊出廈,花瓷磚漫地。院子裡兩棵刺槐,一架葡萄,乾淨清爽。孩子上大學,住在學校裡,只他愛人在家。這女人四十出頭了,看來不過三十四五,穿著紡綢白襯衣、木黃凡立丁褲子,薄施了一點脂粉,十指尖尖,指甲上還殘留一點紅色痕跡。她把他們讓進客廳裡。客廳內鋪了地毯,沙發和落地燈儘管都很舊了,但一看就知道是貴重貨,而且儲存得很仔細。李青對這屋子和這女人,整個兒感覺是比院子外邊的世界相差十幾年,似乎從打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天起,這屋的鐘擺就停了,外邊不管有多大變化,這屋內紋絲沒動。
李青試探著問:“您在哪裡工作啊?”
“我當家庭婦女了!”她說話的態度倒是誠懇親切的,使李青印象變好了些。“老邵要人照顧,家裡又沒旁人,我就一直沒出去工作。”
“從解放就沒工作?”
邵清遠說:“她原來是評劇演員,後來嗓子倒了。劇團改國營時,動員她轉業,她就退職了。報上不是宣傳過,家務勞動也是社會主義勞動麼?算了,給國家省點開支吧。”
說完他笑了笑。
李青問:“這房子是房管局的?”
女主人說:“解放前我們買的,***時國家收了去,現在又發還了。修、補全要自己操心,哪如住公家房好!”
邵清遠作了幾年領導工作,年歲也大些了,正在發胖,走衚衕裡這幾步路,他就有點喘吁吁的,進屋之後,愛人幫他脫下外衣,換了拖鞋,坐在沙發上再也沒動地方。他剛一動手,愛人把茶送到手上,剛一舉煙,愛人就把火點著了。他儘管客氣地點點頭,可是怡然自得之態毫不隱避。李青問了幾句設計院的情況,邵清遠回答的都是公事話,便沒心思再談下去,推說家中有事,告辭出來。到門口問了一句:“明遠還住在老地方?”
邵清遠說:“對,生了孩子,對面那間屋現在也歸他住了,鄰居搬走了。”
“工作情況呢?”
“還是照舊,本來他比我的條件好,可是不知自愛,盲人騎瞎馬……”
李青走到街上,呼吸才暢快了點。他覺得邵清遠的家給他的印象是很古怪。怎麼古怪,他卻說不清:一直走出很遠了,他才多少摸著點頭緒,原來邵清遠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裡,同時生活在兩個時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