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會**說:“也奇怪,儲藏室為什麼就不開窗戶,存東西不也應當透風嗎?”
邵明遠說:“當初設計圖上,這是洗澡間,安一個澡盆,一個洗面池。這是按莫斯科的居住水平設計的;北京居民住不起這麼高水平的宿舍,把暖氣和衛生裝置減了,才叫作儲藏室的!”
李青說:“我們國家窮,人口多,這是沒辦法的事!”
邵明遠搖搖頭說:“量體裁衣,窮日子作窮打算,就會安排得合理些。要從我國實際出發。還是這些造價,還是這麼大面積,也可以把條件弄得比這樣好。”
李青一聽,話裡有話,忙問:“怎麼安排合理呢?”
邵明遠見李青感興趣,就半開玩笑地說——“我告訴您,您保證不當翻案言論批判嗎?”
工會**說:“這是技術問題嘛,怎麼能扯到政治上去?”
邵明遠像沒聽見,仍把目光對著李青:“嗯?”
李青說:“我們今天談的話哪兒說哪兒了,保證不外傳。”
邵明遠笑道:“這層窗戶紙,指頭一捅就破,不要這洗澡間,把四平米加到劉師傅住室面積裡,中間打個隔斷,他就有了兩間八米的住室,雖然擠點,爹和兒子住一間,大嫂帶三個女兒住一間,是不是比現在強多了?在砌牆時,每面砌上一個煙道,屋內牆做個洞口,到生爐子時把煙囪往洞口一塞不就用不著打破窗玻璃伸出去,西房北房不會倒煙了嗎?外牆也不致於燻得黑漆火燎了吧?”
兩個人一聽,恍然大悟,工會**說:“這麼容易解決……”
邵明遠說:“施工之前,只要在圖紙上改一條線,加兩條線就完了。現在生米做成熟飯,沒辦法了!”
工會**脫口而出:“你這意見為什麼不早提?”
邵明遠沉默了,無聲地望著李青。
李青早發現自己問冒失了,忙把話頭岔過去。告別出來以後,工會**和李青推著車走了一段路,工會**問李青:“看來邵明遠有些情緒,這到底有什麼內幕?”
李青說:“當年他提出過這個意見,和專家頂牛,從主任位置上撤了下來。過去的事了,當時有特殊的歷史背景,不談也罷。不過,這住戶的問題怎麼解決好呢?”
“把情況彙報上去,讓上級決定處理吧。”
從這件事後,李青對邵氏兄弟倆有了些新看法,他曾不露痕跡地向上級透露,是不是該給邵明**一下反?上級一位同志表示,邵明遠既沒戴帽子也沒受處分,根本不存在平反問題,至於下放勞動,這是改造知識分子的根本途徑,現在正要掀起個下放高潮呢,還能把邵明遠調回來嗎?
果然,幹部下放的高潮到來了。邵清遠頭一個搶先報了名,申請書寫得很懇切。說他來自舊社會,沾滿了資產階級汙泥濁水。黨把他提到領導崗位上,他惶恐得很,請求到勞動中去鍛鍊,並決心在勞動中爭取加入黨的隊伍。
邵清遠已是有先進工作者頭銜、副總工程師職務的人。宣傳工作要抓典型,擴大影響,報社來人和宣傳科合作,把邵清遠帶頭下放和他本人的申請書一併在《建築工人》報上登了出來。邵清遠成了帶頭下放的一個標兵。
李青對邵清遠已不像初相識時那麼好感。他覺得邵清遠作為工程師,如果看不出蘇聯圖紙所帶的隱患,說明他技術上沒有弟弟稱職,如果看出來隱患,仍只是一味地堅持貫徹專家建議,以此討好蘇聯專家和不懂技術的領導,未免私心太重。所以對於這次宣傳邵清遠,他並不熱心。然而邵清遠已經站在顯眼的位置上了,他響應黨的號召,熱心帶頭下放,做得既正確又合乎黨的要求,要挑個人作杆旗,不選他選誰呢?有什麼理由不宣傳他呢?
人的命運,有時就像投到滑梯上的一隻皮球,一旦扔上軌道,就要向前滾去,誰也攔不住,那球自己要停下來也停不住。邵清遠下去後,勞動得不錯,報紙要繼續報道下放幹部在勞動中的情況,他又上了報。三個月之後,要組織下放幹部報告團,到各處談自己的改造體會,邵清遠自然首先被選中。過了不久,***來了,組織上提出下放幹部不僅要在勞動中出思想成果,而且要出物質成果。這時就有個上過幾年中學的下放幹部,敢想敢幹,提出幾條建議,要用豆腐作蛋白膠,用工地扔棄的廢草袋製造抹灰用的紙筋,用人頭髮作防雨塗料。儘管有人懷疑這些想法有點怪誕,可那時到處在喊“雞毛上天”、“大放衛星”、“我就是龍王,我就是玉皇”,誰也不敢把這建議頂回去。黨委召集工程技術人員徵求意見。有人搖頭說不懂化學,有人模稜兩可。問到邵清遠那裡,邵清遠說:“從技術上看,行!能夠成功。”黨委本來就認為,群眾的創造性和躍進熱情只能支援,不能潑冷水,有了技術人員的判斷,這就建立在科學基礎上了。馬上決定把下放幹部集中起來辦化工廠,由邵清遠任廠長兼工程師,提建議的那個幹部任技術員。劭清遠一上任,宣佈按照革命精神,不向上級要一分錢,白手起家辦工廠。於是大家分頭上各工地去撿“廢品”、大缸、大鍋、石碾子、廢稻草,陸續全拉到郊區一個空地上了。建築業的人蓋房是容易的,工地上有的“廢”磚瓦木料。不到一個月,廠房、辦公室全蓋起來了。又過了一個星期,下放幹部們敲鑼打鼓把一茶缸蛋白膠、一臉盆紙筋,用紅綢子包著送到公司黨委來。工會和宣傳科也敲起鑼鼓,放起鞭炮,掛起“慶祝化工廠試製新產品成功”的大橫幅迎接他們報喜。
李青在他們建廠時參加過義務勞動。邵清遠脫了衣服,只穿一件背心一條短褲,和眾人一起抬大缸、安鍋灶,細皮白肉曬得通紅,沾滿泥汙。李青很為這熱火朝天的氣氛感動,又覺得邵清遠作為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能響應黨的號召,身體力行,確實也不容易。把他選作典型來宣傳,藉以教育別人,倒也不算過分。對他的看法又好轉了點兒。
化工廠建成了,第一批產品生產出來了。那蛋白膠經過鑑定;確人奪木之力,紙筋用在灰牆上,倒也平滑白淨,比買麻刀節約了成本。這時市內要舉辦“下放幹部勞動成果展覽會”,這兩個專案一報上去,馬上入選。責成宣傳科準備展覽品。除去樣品外,還要成套的照片、圖畫、美術佈置。宣傳科並沒有美術人材,要從各部門臨時抽調。人們說邵明遠學過建築,繪畫、雕塑、模型全拿得起來。最好調他來。李青聽了,就親自去維修隊找邵明遠。
維修隊在一個小學校幹活,主體工程修完了,工人們在吊頂棚。李青問了一下,人們告訴他邵明遠今天沒參加幹活,在才修好的校長辦公室計算任務單呢。李青按人們指的方向找到校長辦公室,見邵明遠和維修隊長——就是那位鄰居劉師傅墊著兩塊磚坐在地下,圖前鋪著幾張任務單,邵明遠正往本上寫什麼。劉師傅一見李青進來,馬上起身讓坐。李青說:“對不起,我打擾你們一會兒。”邵明遠聽到說話,這才抬起頭,打個招呼,又低下頭去寫他的。李青問劉師傅:“你們任務完成得怎麼樣?”劉師傅說:“平均超過百分之三十。”李青說:“不算突出。”邵明遠收起本子,站起來說:“換個說法,叫提前四個月跨入1959年,您認為是不是就好聽點了?”隊長又接著說:“我們沒放衛星、翻幾番,可是我們的質量、數量保證經得起檢查。這百分之三十,是邵工一個工一個工撥拉出來的,我們把每道工序、每個動作都測了時,邵工一天要幹十五、六個小時。我說,你們宣傳下放幹部的成績,怎麼不談談他呢……”
邵明遠馬上打斷說:“別胡扯,談正事。”
李青看到這裡的氣氛似乎比化工廠邵清遠那裡冷清些,可也踏實些,忙說:“你們整材料來,我們宣傳。”
劉師傅說:“這就難了,我們這兒唯一的筆桿子、唯一的計算尺、唯一的計劃員都是他,他偏不肯為自己寫一個字。”
大家說笑了幾句,李青這才講他的來意。他講話時,劉師傅就用眼睛詢問邵明遠的態度,邵明遠微微搖搖頭。於是李青話一講完,劉師傅就說:“不行,他走了我這兒拉不開栓!”
李青說:“下放幹部總要走的,何況他是臨時抽調?”
劉師傅說:“要是正式上調我就不攔了。正在***,抽走我們的參謀長,不是故意要我們隊吃蹩嗎?”
邵明遠說:“還是換別人吧,這一套我也幹不來。”
李青不好強迫,說了幾句閒話,勸他再考慮考慮,就告別回公司。邵明遠把他送到小學校門口,欲言又止的哼了兩哼說:“李科長,從上次到我家閒談,我看出您是個講信用的人,我想冒險勸您一句話。”
“你說。”
“現在正反右傾、拔白旗,我本不該多說什麼,因為這事牽扯到我家兄,我不得不進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