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零下飄著雪,屋裡昏黑潮濕。
李桂蘭沙啞的聲音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方宜呆呆地聽著,從血液到骨髓,冷得整個人直發抖。
按照鄭淮明遺書裡描述的,鄭國廷是個深沉慈愛的父親,頂著壓力忙碌奔波,卻不失對妻兒的關照。葉婉儀慈愛賢惠,一心撲在照顧兒子身上,為家庭操勞。
他筆下是一個遭遇不幸卻溫情的小家。
然而,現實卻與之大相徑庭。
“哎,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可他媽對小兒子就特別上心。”李桂蘭絮絮叨叨道,“所以當時我們好幾個老太婆都猜,這大兒子說不定是抱來借運的……”
方宜猛地一個激靈:“什麼意思?借運?”
“哎,也是瞎猜……”
她追問:“阿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姑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人一生的親緣都是命定的?以前迷信,好些人懷不上孩子,或者總是生不出來,就會去算生辰八字,去抱一個命裡有手足的孩子。”
“這樣就能借他的運,成功生下孩子……但這種孩子容易命薄,像他弟弟這樣的,天生帶毛病的,缺胳膊少腿的也不少……”
離開李桂蘭家時,夜色中大雪紛飛。
方宜沒有打傘,怔怔地走在雪裡,頭發上、羽絨服上,都落滿了雪粒。
正是除夕夜前一天,大街上張燈結彩,到處是紅彤彤的春聯、福字。海城歷年冬天極少下雪,不少孩子歡喜地打著雪仗,一片歡聲笑語。
她彷彿失去了知覺,腦海裡全是那滄桑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回放。
不知走了多久,口袋裡的手機“嗡嗡”響著,微信訊息不斷地跳動。
方宜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凍得通紅的手指劃開螢幕,是柴惠同學回來的訊息——
十五年前,葉婉儀在中心醫院真的有過三次流産記錄,全都是不到三個月的自然流産。
看清圖片後,方宜差點拿不住手機,眼前一片模糊。
真相就在那一片薄紗之後,觸手可及。海城有不少老同學,她可以立即打電話,請在當地工作的舊友幫忙查詢。
三十年前資訊閉塞,或許憑鄭國廷的人脈,抱養一個孩子可以逃避記錄。可那是一條鮮活的生命,無論是親戚轉送,還是孤兒院、收容機構,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
指尖已經劃著通訊錄,但方宜遲遲無法點下去。
她雖然愛鄭淮明,卻真的有資格和權利,替他揭開這一層紗嗎?
無論往事到底是什麼,縱使是再親密的人,她不能。
方宜點開鄭淮明的對話方塊,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又刪除,回環往複。她一邊打字,眼淚一邊斷了線地掉下來。
【對不起,之前一直瞞著你,我其實看過你的骨髓移植檢查報告。】
刪去。
【我有話想跟你說,我回了一趟海城。】
刪去。
深夜氣溫不到零度,方宜心裡是那樣酸澀又無助,止不住地埋頭抽噎。寒風灌進嗓子裡,刺得生疼,大團大團的白霧繚繞,擾亂了她的視線。
突然,一把大傘遮住了落雪。
一雙白色的板鞋映入眼簾,停在一步之遙。
“方宜……”
那略微沙啞、剋制的男聲,無比熟悉。
方宜無法置信地抬起通紅的雙眼,來不及抹去淚跡,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只見鄭淮明一身黑色羽絨服,就這樣執傘站在自己面前。傘沿完全傾斜過來,飄浮的雪粒漸漸落在男人肩頭。
他臉色蒼白,眉頭心疼而無奈地微蹙:
“發生什麼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回了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