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宜腦海中浮現了許多過往的畫面——
大二那年,何志華和池秀梅來北川找她,反常地堆著笑,甚至在平時捨不得吃的食堂四樓點了一桌小炒。即使裡面沒有一道她真正愛吃的菜,何志華不斷地給她夾著,米飯上堆成了油膩的小山。
他表面關心她的學習,明裡暗裡卻是在討要她剛拿到的國家級獎學金,足足幾千塊,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錢。
那是她要攢來交學費和住宿費的。青澀膽怯的女孩憋紅了臉,支支吾吾解釋,上大學欠家裡的錢會慢慢還,這些錢不能一次拿出來……
何志華臉色一下子變了,但沒等他開口,池秀梅先擱下筷子,微笑說,小宜,家裡這麼困難,妹妹馬上高考了要補課,媽媽知道你孝順,不會不管妹妹吧。
食堂裡人來人往,她沒吃一口,藏在桌底的手緊絞著在抖,不敢看母親和繼父。餘光中,卻看見了隔一條走廊那個熟悉的身影。
鄭淮明正在和輔導員、幾位學生會幹事吃飯,側對著她,爽朗地笑著舉杯說了什麼,引得一眾笑聲。
她更難堪了,將頭埋得更低,恨不得將臉遮去,不願暗戀的人看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
何志華還在拐彎抹角地遊說著,池秀梅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劍將她穿透,如坐針氈。在逐漸涼透的食物氣味中,臉皮薄的少女紅了眼,拼命忍住眼淚。
突然,一道清朗的男聲從頭頂傳來:
“方宜,馬上要開會了,怎麼還不去學生處?”
她錯愕抬眼,只見鄭淮明一身幹淨的白衛衣,自然地沖她微笑。
“叔叔、阿姨,老師都在等她呢,我們先走了。”
說完,他無視對面兩人難看的臉色,徑直俯身拉起她。
哪有什麼開會和老師?
那隻大手禮貌剋制地握住她的小臂,輕柔而堅定地,將她帶離那個狼狽的餐桌。
她跌跌撞撞地跟上,呆呆地注視著鄭淮明的側臉,此刻一切嘈雜都成了背景音,唯有他牽著年少的她走向遙遠的光亮……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那時的一瞬悸動還猶在心間。
相戀後,方宜曾問過他,為什麼會這樣做。
那時鄭淮明溫柔摟住她說,從放下餐盤開始,他就注意到她面對家人的窘迫和不安,又隱隱聽到了何志華所說的事,分明是在施壓為難。
眼看她噙著的淚水要滑落,向來做事思慮周全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沖動,在老師和同學詫異的目光中,擱下吃了一半的飯,猛然起身。
“那天感冒了,本來不想去吃飯的。”他疼惜地撫撫她的長發,“還好我去了。”
思緒逐漸回籠,天際線的晨光徹底升起,朦朧地照亮萬物,也落在鄭淮明無知無覺沉睡的側臉,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褪去了少年的爽朗意氣,取而代之的,是飽經歲月磨礪的成熟與沉穩……
方宜眼眶有些潮濕,輕輕與他十指相扣。
從年少到成長,鄭淮明給過她太多愛和溫柔,讓她一步、一步走出家庭的泥濘,出落成如今自信大方的模樣。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沒有給自己留一點愛。
早上鄭淮明又起了低燒,胸悶難受得喘不上氣。周思衡出門診前過來看過一次,說是由於身體虧空和情緒波動,怕刺激胃不敢開退燒和消炎藥,只能多加了安神的成分。
為難許久,他臨走還是留了一袋止疼藥,說如果實在不行再輸。
方宜早已經對換藥、拔針駕輕就熟。她一天哪都沒去,守在床邊,一次次換濕毛巾給他降溫,看著鄭淮明昏迷中仍疼痛輾轉,卻始終清醒不過來。
她不知道這些日子他背地裡受了多少疼,才將自己好不容易恢複一點的身體折騰成這樣……
等待的時間,方宜做了很久心理準備,才躲在次臥,又一次開啟了那封遺書。
信紙上的血跡已經幹涸了,凹凸不平。她掐住掌心,強迫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再讀一遍……
那夜鄭淮明躺在搶救室裡生死未蔔,她情緒崩潰,恐怕忽略了太多的細節。
這封遺書裡,關於母親和鄭澤去世的事,雖寫在開頭,但著墨並不多。方宜只能勉強勾勒出事件一個簡單的輪廓,卻也足夠殘忍。
鄭澤天生患有嚴重的心髒病,經歷許多次手術才保住性命。
鄭國廷忙於工作掙錢,葉婉儀貼身照顧,一家四口磕磕絆絆,過得卻也還算幸福和睦。
但十八歲生日那天,少年因貪戀班中同學為他慶祝的短暫幸福,遲到了與弟弟的約定,導致偷溜出醫院為他慶生的弟弟一個人在家中發病,不治身亡。
弟弟死後一年,母親隨之自盡,父親再娶,隔年誕下一個女兒。
方宜捏著信紙的手直抖,強忍許久,還是額頭抵著床沿哽咽了。
鄭淮明沒有寫下太多細節,但光是這寥寥數語,她都能感覺到鄭澤對他的依賴和信任,甚至已經遠超了對父母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