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監控還不普及,鄭國廷找遍了海城,都沒有尋到一絲線索。
再後來,鄭淮明考到了北川大學,那個葉婉儀曾經讀大學的城市。
鄭國廷再婚後,不止一次,他走在街頭,望著滿眼的高樓大廈,也曾幻想,是否母親也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
葉婉儀曾是一名那年代少有的大學生,鄭淮明曾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那樣時髦、青春,長卷發用鮮豔的發帶攏住,穿著方領的舞裙,神采飛揚。如果不是嫁給鄭國廷,被兒子所拖累,她應該早就活為了另一副模樣吧……
這些漂亮雄偉的高樓,是否可能也有母親的參與呢?鄭淮明留意著每一則關於建築的新聞、照片,大海撈針般地渴望找到蛛絲馬跡。
很多次在夢裡,他都會夢到小時候的葉婉儀,她身穿紅裙坐在陽臺的寫字桌前。午後的陽光中,桌上擺滿了鬱金香,一張張建築稿紙摞在桌上,葉婉儀低頭專注地工作著,小小的他趴在地上,也拿水彩筆在紙上認真地描摹……
對於葉婉儀未來的想象,成了漫漫長夜裡鄭淮明唯一的念想。
然而,大四那年冬天,他卻從警局接到了一則dna比對的通知。
月餘前,警方在海城高速旁的山崖下,發現了一輛墜崖損毀的轎車,和一具早已腐敗多年的女性屍體,各生物特徵與失蹤人口葉婉儀高度相似。
鄭淮明徹夜趕回海城,得到一個讓他難以接受的結果——
原來,他無數次幻想已經過上新生活的葉婉儀,早在四年前消失離開的那一天,她鮮活的生命就就已經葬送在一處無人知曉的荒林斷崖之下。
究竟是交通意外,還是人為自殺,經年早無從查證。
可她整齊擺在桌上的那一排證件,像是早已預示著某種無可挽回的結局……
大雨瓢潑,宛如天地齊悲的淚水,透骨的寒冷從心口蔓延開來,鄭淮明艱難地嗆咳了幾聲,意識逐漸從昏迷中回籠。
指尖泛著淡淡的青紫,他強撐著一口氣,想要直起腰身,卻壓不住胃裡突如其來的劇痛,身體無力地折下去。
鎮痛藥早已失效,如此猛烈的疼痛讓他腦海中的弦猛地崩斷,鄭淮明卻連拿手按進上腹的力氣都沒有,瞳孔久久地失焦震顫,肩膀無力地抖著。
自幼謹小慎微、體貼顧家的少年,唯一一次貪戀放縱,卻葬送了弟弟的生命和整個家庭;本以為此生註定,卻又愛上一個女孩,在她純粹的溫暖與愛中迷失了自己,情難自已中,一次次固執狼狽,讓她痛苦萬分……
鄭淮明蜷縮在石板地上,朦朧的視線裡,是漫天砸向自己的雨線。葉婉儀和鄭澤的墓碑高高地俯視著他,帶著悲憫與仁慈。
為什麼只剩他還活著……
不知躺了多久,或許是已經冷到痛到麻木、毫無知覺,他終於得以動彈。
掉在地上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著,這些年來,鄭淮明對手機鈴聲本能地敏感。他靠近螢幕,模糊的視線中,是一條廣告簡訊……
可目光上移,一條六個多小時前來自“方宜”的資訊卻映入眼簾。
鄭淮明的瞳孔不可置信地微微放大,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劃了兩下才解開鎖屏,進入軟體頁面,久久地望著那一行字出神。
方宜:你今天有時間來碧海一趟嗎?
眼前那一片微光中,浮現出她的面容,似乎是大學時候的模樣,紮著馬尾辮,青澀中帶著一絲靦腆。又好像是留法歸國的她,長卷發披肩,在月色中溫柔地附上他冰涼的手背……
鄭淮明的手指輕輕攥起,回憶帶來的無邊絕望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勾起了他最後一絲求生的慾望。
指尖顫抖得不像樣,他輸了好幾次才得以將幾個字按下。
他說:好,晚上過來。
閉眼緩了緩,攢了一口氣,鄭淮明從口袋裡摸出塑膠藥瓶,連數也沒有數,倒下十餘片放進口中,混著雨水生生嚥下去。
——她還願意見他。
這唯一支撐著鄭淮明的念頭,在周身的冰冷痛苦中,宛如高掛在額前三尺的最後一絲光亮,讓他在雨中緩緩起身。
墓園門口,年老的看門人遠遠望見濛濛雨霧中,一個渾身淋透、神情默然的男人從墓園深處走來。這大雨下了一天,來掃墓者寥寥無幾,他卻不記得這個男人是何時進來的。
看他衣冠楚楚、氣質斯文卻如此失魂落魄,耋耄之年的老人心懷憐憫,將墓園的雨傘遞出一把:“下這麼大雨,早些回去吧。”
鄭淮明已是強弓之弩,他緩緩抬眼,接過短傘,薄嘴微動,卻連一句“謝謝”也說不出來了。
老人守墓多年,未曾見過如此悲涼的眼神出現在一個年輕男人眼中,彷彿茫茫荒野上只剩一片虛無……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雨裡,老人輕輕嘆息,回身走進了門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