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婉儀撲過來,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將他掀翻。鄭淮明的額頭重重地嗑在瓷磚地上,有幾秒眼前一片眩暈漆黑,再睜開眼時,葉婉儀已經被趕來的鄭國廷和醫護人員拉住。
她長發淩亂,雙眼通紅:“怎麼死的不是你啊!你到哪裡去了,你到哪裡去了!”
鄭淮明呆呆地望著那薄薄一張紙,在葉婉儀的尖叫聲中,他逐漸明白了一切……
鄭澤想他一個生日驚喜,瞞著醫生偷跑回家,十歲出頭的小男孩哪懂得手術後的身體經不起如此折騰,因術後並發症倒在了家裡。
葉婉儀來到醫院,發現病房空空如也,帶著醫護四處尋找時,家中漫天的彩帶中,鄭澤卻早已逐漸停止了心跳……
“你弟弟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你的!你為什麼沒接,為什麼沒接!”葉婉儀狼狽地趴在地上,失聲痛哭。鄭國廷架住妻子癱軟的身體,麻木的眼睛裡早已沒有了任何光亮。
鄭淮明渾身顫抖,不可置信地再次開啟手機。
未接來電,五點十七分,鄭澤……
他錯過了這最後一通電話。
如果自己沒有留戀那一場慶祝會……如果自己真的遵守、看重與鄭澤的承諾,一放學就騎車回家……
鄭澤是不是還有被搶救回來的可能?
“你為什麼要害他!為什麼!他剛做完手術,怎麼能走那麼多路回家啊……”葉婉儀哭喊著,絕望中暈倒在手術室門口。
年少的鄭淮明看著他被擔架床抬走,看著鄭國廷的背影消失,他呆滯地坐在冰涼的瓷磚地上,連眼淚都早已幹涸殆盡,四周彷彿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隨之卷進漩渦、消失不見。
他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了一整夜,黎明才回到家。
開啟家門的一剎那,只見客廳裡掛著金黃與粉紫交織的彩帶,牆邊立著一張大大的賀卡,字跡幼稚卻極為認真地寫著:哥哥,生日快樂!
下邊畫著一副兄弟倆手拉手的塗鴉,一高一矮。
眼前浮現出鄭澤那笑起來如月牙般的眼睛,即使被病痛折磨,蒼白的臉上也總是帶著笑容。手術前明明自己也緊張得冒汗,卻還是會用小手緊緊拉住他的手說,哥,這次一定會成功的,以後我就能去學校上學了……
三十多度的夏日,桌上開敞的水果蛋糕早已腐敗,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甜膩的臭味。
鄭淮明膝蓋一軟,抓著沙發的扶手爬向餐桌。他呆呆地赤手抓起蛋糕,塞進嘴裡,那股腐臭的氣味瞬間讓他幹嘔,可他還是一邊嘔吐,一邊將更多的奶油拼命嚥下……
無數更早的回憶映入腦海,兩周前,一天午休他去醫院送飯,分明聽到鄭澤在問護士,能不能將病房佈置成生日派對。
遭到護士的拒絕後,鄭澤是滿臉的難過和失落,說想給哥哥一個十八歲的生日驚喜。
而自己在做什麼?
那時忙於準備考試的他只是哄孩子般地安慰了幾句,就忙於熱飯、擺桌,心裡還念著午休回去的數學考試……
明明有端倪曾擺在眼前,他卻一次又一次忽視。
無數個午夜夢回,鄭淮明大汗淋漓地驚醒,噩夢中不是鄭澤的笑臉,也並非手術室前的絕望悲痛,而是那日夕陽的教室中,自己拿著蛋糕與同學們歡笑的場景。
化作一具遊魂,飄在天花板的上空。眼睜睜看著手機在抽屜裡震動,卻無論如何痛哭嘶吼,也無法叫醒那個被圍住的少年。
他看著自己笑鬧,抬手將奶油抹在好友的臉上……
鄭澤去世後,葉婉儀的精神狀態一下子潰敗下來,住進了醫院。鄭國廷操勞於工作和葬禮,加之照顧妻子,幾乎是一夜白頭。
可葉婉儀即使餓著,也絕不吃鄭淮明遞來一口飯、一杯水,每每他走進病房,她都尖叫著讓他滾出去。
葬禮很快舉辦,鄭澤幾乎沒怎麼去過學校,同學寥寥,唯有一個與他一般大的短發女孩,一身黑裙,始終一言不發地站在陰影裡。
鄭淮明感受到她怨恨的目光,一直跟隨著自己,卻沒有哪怕一點精力去關注。他捧著鄭澤的遺像,如提線木偶般走在隊伍的前端。
而後忽然有人搶走了相框,流淚嘶吼著“你不配捧他的照片!”,鄭淮明甚至沒能看清那人的長相,就狼狽地摔倒在泥濘中,呆滯地望著送葬的隊伍逐漸消失……
葬禮結束後,鄭國廷帶葉婉儀去南方療養了一陣。回來後,家裡變賣了房産,重新租了一間兩室一廳。離開舊環境,葉婉儀的狀態明顯好了許多,會笑了,也會偶爾對鄭淮明講話,甚至會翻出以前年輕時的舊衣裳,在身上比劃著。
好幾次午後,鄭淮明都看見葉婉儀站在陽臺上,翻看著建築學的書。
鄭澤生病前,她曾是一名小有成就的建築師,甚至參與過海城大廈的建設。鄭淮明以為她開始重新對舊業感興趣,從書店裡買來更多的書和畫冊,悄悄放在她床頭。
葉婉儀不說破,卻也沒有拒絕。
眼看一切越來越好,大約大半年後,鄭澤的忌日的那一天,葉婉儀卻毫無徵兆地突然消失了。她將所有銀行卡、證件擺在餐桌上,帶走了所有的衣物、行李和建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