飀飀的風颳得麥田東倒西歪,像翻騰的河水,波濤滾滾,灣頭河邊的炮樓上亮著一盞探照燈,從東掃到西,從南掃到北,遠遠看著像是一隻尋找獵物的狼眼,眨著陰森森的藍光。
幾十個人影極速地躥過柏油路,鑽進了麥田,沿著一條水溝往北走,走在隊伍前面的是一箇中年漢子,他敞著衣襟,露著一件破襯衫,襯衫被汗水浸透了,緊緊貼著他肌肉發達的胸膛,他的腰間插著一支匣子槍,一隻大手裡攥著一把大刀,他走路帶風,風颳亂了他毛楂楂的頭髮,黑蒼蒼的一張臉上長滿了密匝匝的鬍子,說他像張飛,他比張飛俊郎,一雙長眼睛宛若黑曜石般閃耀著堅定的光芒,他是武工隊大隊長戚老二。
半個時辰之前在彤家酒館,他從凳子手裡接到了一封孟數捎來的信,信上說王曉帶隊埋伏在郭家莊和灣頭河交叉路口,以防沙河街鬼子增援炮樓,希望他們提前行動,把聲音弄得越大越好,引誘趙莊的偽軍出洞。
凳子強烈要求參加這次戰鬥,戚鐵匠拗不過他,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鐵桶,桶底放著幾顆手榴彈,上面堆著一些爆竹,另外給了他一把鐵叉子,他滿心歡喜,只要讓他打鬼子,那怕給他幾塊石頭,他也會當槍用,可惜他還不會打槍。
少數的武工隊員腰裡插著匣子槍,多數人手裡攥著大刀,刀是戚鐵匠做的,刀背厚實,刀刃鋒利,刀身用破布包裹著,像是每個人背上揹著一塊木頭板子;有的隊員褲腰上掛著幾顆手榴彈,肩膀上耬著長槍。
凳子昏頭昏腦夾在他們中間,他的眼睛往地壟旁邊的麥田裡張望,喉嚨裡吞嚥著口水,來八里莊之前,他只喝了兩口酒,肚子半天沒進一粒米,餓得他前胸貼後背,他站住腳丫子,把鐵桶系在褲腰帶上,拄著鐵叉子往麥田裡走了一步,瞅準沒有人在意他,彎腰飛快地薅了一把麥葉子塞進嘴裡,大口嚼著。
“大叔,您在吃什麼呀?”身後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凳子神色慌張,他倉促用手背揩揩流到嘴巴子上的麥汁子,眼神越過肩頭往後瞟,朦朧的月色裡站著一個長褂青年,腰上繫著一根布帶子,拘勒著細瘦的腰,弱不禁風的樣子像是一棵乾枯的小樹,唯有深邃的瞳眸裡閃著星星之光,流露著英挺之氣。
凳子梗梗脖子,把囫圇半片的麥葉子吞了下去,噎得他說不清楚一句話,“俺,俺吃了點餅渣子。”
“俺這兒有塊大餅,給,您拿去墊墊肚子。”青年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大餅,遞到凳子的手裡,小聲嘟囔:“知道今天晚上有行動,為什麼不在家吃飽飯呀。”
青年人是秀才,他的性格熱情又純真,菱角分明的五官精緻得如一個小丫頭,一縷微卷的劉海翹在他的一側眉梢,增添了一絲魅力。
“俺睡過了頭,把這檔子事忘了,”凳子想說他不是武工隊的人,一次也沒打過仗,歪打正著趕上了,他沒好意思說,怕眼前的年輕人笑話他是個二愣子。
“孩子,你多大了?”凳子轉移了話題。
“俺不是孩子,上個月過完了十九歲生日,明年二十歲了。”
“十九歲?孩子,你爹和你娘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俺十三歲那年,俺爹和俺娘被鬼子殺了,俺姐姐被鬼子逼死了,俺跟著一幫人上了霸王墓,跟在戚少爺身邊……”秀才的話說不下去了,傍晚時分,他風塵僕僕回到了麵館,夥計把戚世軍和江德州的情況告訴了他,他一聽急了,少爺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主人,他顧不得吃飯,抓起簸箕裡一張大餅竄出了麵館,正巧遇到了在呈祥藥堂門口徘徊的洪先生。
“你哪兒也不準去!”洪先生斂容屏氣,語氣嚴肅。
呈祥藥堂是八路軍的一個聯絡站,洪先生是江德州的上線,沒有緊急情況他不會隨便暴露自己,秀才要去趙莊救戚世軍,洪先生萬不得已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在秀才眼裡洪先生除了高超的醫術,就是一個窩囊的男人,為了躲避家裡的母老虎寧可在街上瞎逛也不回家,時常跑到酒館不醉不休。
洪先生從懷裡摸出一把駁殼槍遞到他手裡,囑咐他多打鬼子替死去的兄弟姐妹報仇,他才恍然大悟,老頭在街面上泣訴憋屈是演戲給外人看。
“孩子,你要活著回來,江管家說你敏而好學,以後俺把俺的醫術全部教給你。”
想起洪先生的話,秀才心裡淒涼涼的,淚水盈盈,爹活著時也曾希望他有一天長大了學一門手藝,至少餓不著,如果這次他能活著回來,一定跟洪先生好好學醫。
“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呀?”
凳子的話打斷了秀才的思緒,他抓著袖口抹抹臉,“大叔,不瞞您說,俺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差,念過幾年書,認識幾個字,大傢伙喊俺秀才,喊久了,俺把真名丟了。”
凳子對秀才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眼前的孩子自小失去了親人,十幾歲在在硝煙、炮火裡鑽,讓他心疼。“秀才,你歲數小能吃飯的時候,這大餅咱們一人一半。”
“大叔,俺在麵館裡吃了一碗麵,夥計怕俺沒吃飽,硬塞了一張大餅給俺,俺不餓,您拿去吃吧,吃飽了飯有力氣打仗。”秀才打量了凳子一眼,挺高的個子,身上沒有多少肉,凹陷的肚皮能扣一個瓢,不知餓了很久。
“俺一個大人奪你一個小孩子的口,真是不好意思,等下個月開了鐮,你到趙莊找俺,俺請你吃大肉包子。”
“大叔,您是趙莊的人?”趙莊的武工隊今天晚上的任務是守株待兔,不參與攻打炮樓的計劃。
“俺姓鄧,你去趙莊打聽‘凳子’,那怕是小孩子也會把你送到俺家裡。”凳子擎起大手搓搓胸前的汗珠子,在衣襟上擦擦手,羞赧地說:“俺是一個佃戶,一年四季給別人忙活。”
秀才沒聽清凳子叨咕什麼,他的心思跑到了九霄雲外。
秀才有過目不忘的記憶,今早上戚鐵匠讓他到四鄰八鄉傳達戰鬥計劃,這次任務沒有趙莊的人,名單上也沒有姓“鄧”的,眼前的人是誰?
“哦,鄧叔叔,咱們爺倆好有緣呀,您初來乍到,跟在俺身邊,咱們爺倆互相配合,準保打個漂亮的仗。”秀才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酌量怎麼對付凳子。
“俺給你說實話,俺真的是第一次打仗,啥也沒有準備,手裡只有這把鐵叉子,還有一個水桶,是那個絡腮鬍子給俺的。”
凳子很喜歡快言快語的秀才,他把心裡的話都掏了出來,“一路走來,沒有人跟俺說話,也不說往哪兒走,他們只拋給俺一句話,只管跟著隊伍走,別掉隊就行。”
秀才背過手握了握腰裡的槍柄,他的眼睛在黑夜裡閃爍著狐疑的光,誰不知道大鬍子是戚鐵匠,為什麼偏偏眼前的中年漢子不知道,這人說話也不著邊際,沒有一句話是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