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俺鍋裡給你熥的飯和菜。”張媽拽拽小敏的胳膊,突然想起了什麼,雙手拍打在一起,自嘲說:“瞅瞅俺這記性,總是丟三忘四,忘了問問舅老爺吃過晚飯沒有。”
“她張媽,您不必見外,俺身邊帶著廚師,俺們在趙莊買了點熟食,噶了幾斤肉,還有面、幾樣時令菜和水果,廖師傅卸下馬鞍,讓他切幾樣下酒菜,再溫壺老酒,俺與洪先生和江管家喝幾盅。”
“海老爺,江管家躺在西間屋裡。”洪先生向前疾走了一步,走到了西間屋門口,伸手撩起門簾,往旁邊閃閃身子,給海秉雲讓開一條路。
西間屋桌子上有一個座鐘,左右搖擺的鐘錘敲打著昏暗的光線,聲聲敲在海秉雲的心上,聽著那麼刺耳,像催命鼓;桌子上放著一隻大白瓷碗,一撮黑色的藥渣子鋪在碗底,一隻蛾子載著苦澀的味道在燈影裡盤旋;桌腿旁邊臥著一條黑狗,它的頭埋在前腿上,聽到嘈雜的腳步聲它瞪圓了眼珠子,爾頃搖著尾巴晃悠悠站了起來,朝著海秉雲“嗚嗚”叫了兩聲。
這條狗是江德州從彌河鎮帶回來的,本想把它留在許家大院享福,留不住,它的主子到哪它跟到那兒,如影隨形。
江德州面朝上躺在炕中央,閉著浮腫的眼睛,喉嚨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呼嚕聲;身上衣服嶄新,黑色綢緞馬甲,配著一件灰白色長衫,頭上扣著一頂黑綢緞瓜皮帽,腳上是一雙元寶口、新裡新面厚底黑布鞋,一雙潔白的棉襪,白得耀眼。
“不可以呀,老東西,你怎麼了?”汩汩的淚水湧出了海秉雲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全身像篩糠,拎著柺杖磕絆到炕沿,嘴裡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老夥計,俺有許多話要與你商量,俺琢磨咱們歲數大了不能再東奔西走了,在家裡看護著幾個小孩子,一起曬曬太陽、喝喝茶,孩子們睡了,咱們老哥倆喝幾盅。”
這是海秉雲的心裡話,他打算把羅一品的孩子接下山,他和江德州雖已是花甲之年,帶一兩個孩子沒問題,趁著活著享受一下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這個想法是巴爺把小九兒送到他面前時產生的,他完全被一個剛會說話的孩子俘虜,他說話捏著嗓音,走路踮著腳尖,臉上多了慈愛和喜慶,短短几個小時的相處,他醉了,沒沾一滴酒就醉了,他想把這份喜悅分享給江德州。“老夥計,你不要嚇唬俺,俺經不起一驚一乍,你起來,俺帶你回許家大院。”
海秉雲用手背揩揩滑到嘴角的淚水,扭臉瞪了洪先生一眼,大聲斥責:“誰給他穿的衣服,是,是你嗎,白鬍子,你怎麼能隨隨便便擅自做主,你問過俺嗎?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十殿閻王爺嗎?”
“江管家是俺的朋友,俺也不希望他有個三長兩短,”洪先生儘量壓著嗓音,一雙無處安放的大手纏繞在一起揉搓著,每當婆姨和他耍賴的時候,他就約江德州到酒鋪子坐坐,訴訴心中的鬱悶,老人樸實厚道,謙恭和氣,談吐教人覺得舒服,兩人很能談到一塊兒,每每他談到婆姨的不是,江德州都會把話題轉移到天下局勢上,侵略者在中國大地上囂張跋扈,漢奸擋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多少人橫死荒野,家長裡短算什麼了不起的事兒。
“海老爺,您先不要發火,聽俺慢慢說。”洪先生心裡明白,這種情形下,該說的話、該做的事兒,必須乾脆利落地說出來,“江管家肝臟破裂,俺無能為力…閔家三少爺和四少爺也不在莊子上,俺沒有人商量,只能自作主張,替他穿上了壽衣。”
“你以為他只有那幾個朋友嗎?不,他還有好多兒女,許家的子孫要為他養老送終,他不能死,俺不讓他死,”海秉雲撫摸著江德州清癯癯的臉,哭哭啼啼:“老東西,你疼死俺了,你忘了咱們在袁家旅店說的話了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如果死了,讓俺一個酒囊飯袋怎麼活下去啊。”
海秉雲沙啞的哭聲順著半敞著的窗戶飄到了院裡,小敏掙脫了張媽的手,急衝衝闖進了北堂屋,她的腳步帶起一陣不大的風,燈窯裡煤油燈的火苗左右搖曳,拂過江德州蒼白的臉,一天的工夫老人的臉瘦削了好多,一層薄薄的皮包裹著凸凸的鸛骨。
“敏丫頭,戚少爺,”江德州喉嚨裡發出一串模糊不清的聲音。
“江管家,你說什麼,大點聲。”海秉雲抱住江德州打著夾板的手,嚼著淚水哽咽,“丫頭回來了,回來了,戚少爺也挺好的,梅三姑在趙莊,當孃的知道怎麼照顧自己的孩子,不用你我操心。”
“羅一品,她,她回來了嗎?”
“老東西,你什麼意思呀?你想你的幹孫女了嗎,俺馬上找人把她喊過來見見你,”海秉雲這句話讓在場的人心酸不已,這個時候淺灘壩口金鼓連天,上哪兒去找羅一品回來。
“長凱”江德州嘴裡念出另一個名字,這是廖師傅的名字。
“他,他來了,跟俺一起來的。”淚水掛在海秉雲的鬍子上,隨著他的話音抖動,“老東西,俺告訴你個好訊息,巴爺帶著裘兆熠去了淺灘壩口,孟大少爺說今天晚上武工隊要炸了鬼子的炮樓,顧慶豐帶著民兵連過了河,正趕往淺灘壩口。”
江德州艱難地挺挺後腦勺,睜大眼睛環視了一圈屋子,昏花的眼神落在洪先生身上,用力唸了一聲:“洪先生”
“江大哥,俺在這兒,您有話就說。”
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了下去,大家屏氣凝神,盯著江德州的嘴巴。
“照顧好舅老爺,孩子們需要他。”
“好,您放心,俺一定好好照顧他。”洪先生已經涕不成聲。
“不,你不能走,俺不能沒有你。”海秉雲瞪著大眼珠子,梗著細長的脖子,手裡舉著柺杖在半空揮舞,生怕神祇把江德州拽走,江德州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腿,失去了眼睛,他就是睜眼瞎;失去了腿,他寸步難行。
墨雲翻轉,墜落一席煙雨,如同彌河水跑上了半空,灑下一滴、兩滴眼淚,敲打著窗欞,支撐半扇窗子的叉竿“咔嚓”斷了,窗扇“啪嘰”合上了,眼瞅著煤油燈就要滅了,小敏慌忙踮起腳尖,從燈窯裡端下煤油燈,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裡,爹曾說人死如燈滅,她不能讓這盞燈滅,她沒有護住二姐的燈,她要護著江德州的燈,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黃燦燦的光穿透了她的十根手指頭跑遍了屋子。
廖師傅一挑門簾踏進了屋子,他向門口邊上的洪先生拱拱手,三步並作兩步竄到炕邊,看著奄奄一息的江德州,他蠕動蠕動嘴巴,話沒出口淚先流,軍閥混戰那年他還不到十歲,父親得癆病死了,母親帶著他和哥哥從山西長途跋涉到了山東地界,沒等一家人踏進濟南城,半路殺出一些抓壯丁的兵痞子,三個人撒腿就跑,母親是小腳,根本跑不動,哥哥要揹她,她不讓,眼瞅著那些兵痞子追了上來,母親一把推開他哥倆,留下一句“你們快跑,不管發生什麼事兒都要好好活著。”
他又慌又怕,不知道怎麼辦,哥哥指著不遠處的樹林說:“弟弟別怕,到樹林裡躲起來,我和孃親隨後就到。”
他自小依賴哥哥,對哥哥的話深信不疑,他撒丫子竄進了樹林,身後傳來了母親的哀求聲和哥哥憤怒的詛罵聲,還有拉槍栓的聲音,幾聲槍響劃破了長空,嚇得他竄進了樹林,堆萎在草叢裡,等到一切靜了下去,他戰戰兢兢爬了起來,沿著通著城樓的路往前尋找,他看到了孃親和哥哥躺在血泊裡,他“噗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好心的路人幫他埋葬了孃親和哥哥。自打那天他變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叫花子,躲著槍聲、炮聲四處流浪,從城市跑到了鄉下,有錢人家的門敲不開,窮人家清鍋冷灶子 ,他躥到郊外的麥田裡掐麥穗,架在火堆上烤著吃,被地主家的長工逮著了,把他五花大綁扔在路中央,日過晌午,炎熱的太陽烤爆了他身上的皮,幾個騎著高頭大馬,身穿藍灰軍裝的兵卒路過,他用盡全身力氣呼喊救命,這些人不但不救他,還譏笑他,鷹鼻鷂眼的人朝他身上撒尿,他以為小命將斷送在這幫人手裡,眼簾裡出現了一個肩背褡褳,身穿長褂的漢子,溫文爾雅像個教書先生,這個漢子就是江德州。
江德州從兵卒手裡買下了他,把他帶到了滄州許金府,介紹給了許老太太,舅老爺留他在廚房裡打雜,從此以後他有了一個家,許家少爺、小姐沒有把他當下人,脾氣暴躁的舅老爺也不會高聲呵斥他,丫鬟和家丁背地裡嚓咕說,他是江德州的兒子,舅老爺不看僧面看佛面,給他面子罷了。他聽了並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江德州從兵痞子手裡救下他的那一刻,他認準老人就是再生父母。
“爹,兒子來晚了。”
廖師傅的一聲呼喚,讓在場的人肝腸寸斷。
江德州半睜半合的眼睛裡滑下兩顆晶盈的淚珠,落在他凹陷的太陽穴上,他的嘴唇一翕一合,喉嚨裡發出低微的咕噥聲。
廖師傅把嘴巴伏在他的耳邊唸叨:“爹,您放心,俺會照顧好許家大院的人,還有舅老爺。”
江德州腮幫子抽搐了幾下,不過,片刻工夫,他的眼睛合上了,神色安寧了,從此人世間一切聲音他也聽不到了。
“老夥計,你再跟俺說幾句話,那怕一句也行,不,一個字也可以。”海秉雲傷心欲絕,他羸弱的身體擦著桌子癱軟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