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響聲,剛邁進北堂屋的張媽一驚,慌里慌張折身竄了回來,咄嗟叱吒:“臭小子,你是不是又摔碎碗了?唉,家裡的吃飯碗都快被你摔沒了,俺千囑咐萬囑咐,你爹出門在外,做事小心點,不能摔門砸碗,你,你,”張媽卒然僵住了,小敏攙扶著海秉雲站在院門口。
“這,俺這是做夢嗎?”半天她才反應過來。
“嬸子,俺回來了,舅老爺也來了。”小敏向張媽躬躬腰。
“敏丫頭,舅老爺,他,他怎麼來了?”張媽做夢都沒想到海秉雲會突然出現在眼前,這個老頭脾氣古怪,不願意跟外界人打交道,很少出門上街,偶爾在廖師傅陪同下到河邊走走,在柳蔭下站半晌,累了到沙河街打個牙祭,在羊湯館喝碗羊湯,或者跑到一品點心鋪子喝一壺茶,街上地痞流氓見了他都躲著,生怕一不小心撞到他的槍口上,他有沒有槍不知道,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噴著兩條火蛇,不怒而威,讓人忌憚。
“嬸子,俺回了一趟趙莊,在永樂街上遇到了舅老爺。”
“巧了,巧了,”張媽重複著兩個字,往後退了兩步,向海秉雲曲曲膝蓋,行了個萬福禮,“舅老爺,俺和洪郎中剛才還在唸叨您,沒想到您就來了,真是神人不禁唸叨啊。”
招娣三步兩步躥出了西廂房,視海秉雲而不見,急賴賴地吆喝:“敏妹妹,你可回來了,擔心死俺了。”
“招娣,這是許家舅老爺,你快給他老人家見個禮。”張媽向招娣遞了一個眼神,她怕這個出言無狀的丫頭惹毛了性如烈火的海秉雲。
“她張媽,俺沒猜錯的話,這個丫頭是鄧家的招娣,不拘常格的性格隨了她的爹,敞亮!”
海秉雲一句隨和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愕然。
“您認識俺爹?”招娣滿眼詫異,她禁不住多打量了眼前老人兩眼,老人眼睛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身上衣服和牙齒,還有灰白的鬍子泛著光,五官菱角分明,鸛骨高凸,找不出一點溫善。
“招娣姐,這是俺跟你說的許家舅老爺。”小敏向招娣點點頭,笑吟吟地說:“俺在趙莊遇見了鄧叔叔,他攬了許家煤店的生意,給彤家酒館送煤去了。”
招娣往前一步,規規矩矩向海秉雲鞠了一躬,問了一聲好。以前小敏跟她講過許家舅老爺的故事,老頭心地善良,天公地道,並且書通二酉,是一個值得大家敬仰的老人。
這檔口張媽向西廂房尥了一嗓子:“伍佰,你還不快出來給許家舅老爺見個禮?”
小伍佰小手攥著衣襟下襬,低頭耷腦,怯生生喊了一聲:“海爺爺,您好!”
海秉雲雙手摁著柺杖勾首,瞟著屋裡地上的碎碗碴子,侃侃誾誾:“小伍佰又淘氣了吧,你可惹不起你娘,你娘個子不高,嗓門兒大,想當年在沙河街上,大家給她一個綽號大喇叭,呵呵,摔碎幾個碗算什麼,待會兒讓廖師傅去街上買一筐回來給她。”
“舅老爺,俺家裡不缺碗,是俺心裡不痛快,拿著孩子撒氣,讓您老見笑了。”張媽把挽著的衣袖撲拉下來,難為情地呢喃:“瞧瞧,您老第一次上門,就聽見俺吵吵嚷嚷,真是不好意思啊。”
張媽的話音剛落,從北堂屋裡走出一個人,是一個白鬍子老頭,個子不算太高,不胖不瘦,紅臉鳳眼,鼻樑上掛著一副水晶眼鏡,胸前飄著一撮銀髯,頭上戴著一頂漆紗做的瓜皮帽,帽邊正中間綴著一塊四方形的綠翡翠,滑動著水的亮。
海秉雲驀地板起了臉,眼睛裡射出兩束憤怒的光,嘴裡蹦出來的話比青石板還硬,“洪老闆,你也在呀?”
“海老爺,小的是不請自到。”白鬍子老頭是呈祥藥堂的洪郎中,他是北平人士,十八九歲在外省學中醫,接連不斷的外侵和內戰讓他半途而廢,弄得高不成低不就,迫於生計,他在私塾裡找了一份教書的營生,街坊鄰居客客氣氣地喊他一聲“洪先生”,在他四十多歲時才娶了一房媳婦,洪師孃比他小起碼二十多歲,那個女人長得不咋地,脾氣很大,心情不好摔鍋砸碗,甚至跑到私塾大吵大鬧,經她一折騰跟洪先生唸書的孩子越來越少,日子入不敷出,他只好穿街走巷行醫。
十多年前他帶著婆姨漂泊到了坊子地界,在郭家莊安頓了下來,是許家的常客,冥爺對街上的人不屑一顧,唯獨對洪先生非常友好。只要洪先生走進許家巷子,他準會熱情地拿出兩個小馬紮子,兩人坐在門口外面臺階上你說我聽,大多是冥爺再說,口沫橫飛、滔滔不絕,他的話題離不開長生不死,他怕老、怕死,怕得要命。
海秉雲把一切聽在耳朵裡,看在眼裡,他心裡斥罵冥爺土埋半截子了,期望那麼多做什麼,這句話也是他對自己說的,他在死人堆裡滾爬了幾十年,不怕死,當年六千英法聯軍攻陷北京城,坐擁十二萬大軍的曾國藩按兵不動,他乾著急,也只能坐視金甌破,當兩個兒子戰死天津八里臺,夫人一口氣沒上來猝死廳堂,他對未來感到絕望,所有的鬥志消磨殆盡,他恨,恨腐敗無能的清政府,恨他還活著,活了這麼多年。
“洪先生,您夠清閒呀。”海秉雲整個面部表情死板,嘴裡的話沒有一絲客氣。
從前海秉雲對洪先生非常友善,不單單是老鄉,主要二人親眼目睹了八國聯軍在北京城胡作非為,直至清朝皇帝退位不久,又經歷了軍閥混戰,迄今為止日寇仍舊在中國大地上任意妄為,接二連三的災難使兩人找到了共同的話題。
兩年前洪先生在八里莊呈祥藥堂擺了一張桌子,結束了遊醫生涯,成了許洪黎的專屬郎中,海秉雲生氣了,再也不邀請他到家裡啜茗清談。
江德州在炕上殃氣,洪先生知道眼目前不是爭辯孰是孰非的時候,有些話站在院子裡一時說不清楚,他覥著笑臉看著海秉雲說:“海老爺,您老不要生氣,您想數落俺的不是,也不能當著孩子們的面呀,走,咱們有話屋裡說。”
小敏把手裡的菜籃子遞到招娣的懷裡,往旁邊撤了一步,微曲膝蓋,向洪郎中行了個萬福禮,“洪先生,您好!”
“噢,是敏丫頭啊,剛才俺沒認出你,主要是沒想到你和海老爺在一起,江管家清醒的時候一直唸叨你的名字,你能平安回來,真好!”洪先生從鼻樑上摘下眼鏡,撩起衣襟擦拭著,剋制內心的悲愴。
洪先生這兩年變了好多,說話帶了點地方口音,不到六十歲的年紀,頭髮鬍子全白了,一撮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小圓髻,一件款式不合適的灰布偏襟長褂包裹著他清瘦的體形,不僅和他的年齡不相稱,和他的身份也不相符,反倒像個仙風道骨的羽士,說話聲音柔和,態度安詳。
“洪老闆,你不要轉移話題,你是傍上了有權有勢的人把俺們這些庶民都忘了,”海秉雲把小敏擋在身後,眼睛怒視著洪先生,聲音如同火石,嗡嗡作響:“定是那個二小姐派你來監視張家,俺說得準沒錯。”
洪先生老年得子,找他看病的人踏破了呈祥藥堂的門檻,許洪黎風雨不誤,這件事十里八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海老爺,您這次揣摸錯了。”
站在一旁的張媽從兩人交談之中聽出了一些眉目,她上前打圓場,“舅老爺,您老不要生氣,今兒發生了許多事情,家裡也沒個男人,俺一個女人慌了手腳,幸虧有洪郎中在,他來來回回跑了三四趟,還幫江管家擦了身子,換了衣服。”
“俺正想找人跑一趟許家,沒想到您竟然過來了。”洪先生打斷了張媽的話,一字一頓地說:“江管家清醒的時候唸叨最多的名字就是您海秉雲。”
“江管家找俺嗎?”海秉雲拄著柺杖走進了北堂屋,頭也不回地說:“敏丫頭,你去看看那個日本女孩,有洪先生和廖師傅陪著俺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