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夜風 (第1/7頁)

雞棲於塒,許家的馬車停在了張家大車店門口,大棕馬四蹄輪番踢踏著路面,踐起一灘灘泥漿,一串長嘶劃破了靜穆幽深的長空,驚擾了躲在臭水溝裡的青蛙,呱呱的叫聲響徹四野,矇頭轉向的鳥兒在樹梢上盤旋了一會兒,撲扇著翅膀飛向遠處的樹林。

海秉雲扒開車帷向窗外探探頭,路兩邊的麥田裡升騰著一團團霧氣,呈現出淡淡的灰白色,被風颳得一絲一縷,有的掛在張家院子裡的槐樹上,有的蒙在斑駁陸離的牆頭上,發黴的石灰粉載著彌河的腥臭味,與麥秸子燒成炭的味道在半空氤氳。

張家在沙河街開火燒鋪子時,海秉雲從來都沒走進張家坐坐,張家婆姨性格外向,也不會看人臉色,沒說上三句話就會把家裡的陳穀子亂芝麻的事情搬出來悉數,他聽不慣,也不會當面反駁,畢竟是個女人,嘮嘮叨叨很正常,她的丈夫張貴恰恰相反,表面看著木訥,骨子清高,見了有錢有勢的人絕不會曲意逢迎。

這麼多年他和張家幾乎沒有往來,聽說張家大丫頭上了蟠龍山,當了一個小隊長,張貴也參加了抗日武工隊,真是今非昔比,值得翹大拇指,他也曾想抽時間過來串個門子,他很少走出許家大院,上次出門是半年前趙莊鬧花燈,他和江德州在袁家旅店住了三宿,在許連瑜的煤店待了兩天。

許連瑜曾是一個毫無責任感的紈絝少爺,潔身自好、孤芳獨賞,不承想他變了,與人說話時頭低下去半寸,完全找不見以前顧盼自雄、虛頭巴腦的樣子,反觀雪蓮,一個逆來順受的丫鬟搖身一變成了日本特務,狐媚魘道勝過了許洪黎。

海秉雲仰天長嘆,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擔憂和不安,他唏噓世事無常,人生多舛,他老了,已經無法承擔太多的遠慮,只得先顧及當下。“丫頭,下車!”

“是”小敏應了一聲,從坐凳上站起身,蹲著腿走到車廂門口,撩起車簾跳下了馬車,從車板上撈起踩凳放在地上。

“丫頭,讓廖師傅過來,俺有話要與他說。”海秉雲扔出車廂一句不疾不徐的話。

廖師傅把馬鞭插在腰裡,走近車廂,耬起車帷掛在窗框上的銅鉤上,小聲問:“舅老爺,路上太顛簸,您是不是累了?”

海秉雲把一條胳膊伸出了車廂,黯淡的眼神穿過眼鏡片,緊鎖的眉梢蹙起幾道褶皺。“俺真的老了,第一次走這麼遠的路,身體委實有點吃不消啊,你要有個心理準備,有一天俺不在了,許家院子裡的老老少少交給你,還有,這幾天金珠兒會從滄州回來,你要替她多掌眼,找個幫手襄助她經營酒樓的生意。”

在許家的下人中,趙媽心眼不夠多,走路慢,一件事能磨磨叨叨好幾天,她不煩,聽著的人耳朵長糨子了,自從夏蟬死了,她的精氣神越來越差,海秉雲儘量不與她走碰頭,那麼,一大家人的口食、出去跑個腿,都有廖師傅操持。

海秉雲走下了馬車,站在車旁往上拔拔腰,整整頭上的帽子,最近一段日子他走路多了腿疼,腳背和腿腕發腫,一摁一個坑,他沒有對外人講過,前天他給金珠兒發了一封電報,希望她回來打理酒樓的事項。

廖師傅對海秉雲有幾分畏懼,更多的是信服和順從,老人從來都沒有以主家身份自居,飲食習慣和常人沒什麼兩樣,不偏食,不挑食,早飯最多加一個雞蛋、晚飯泡一壺茶,冬天用茶幄包著茶壺,等江德州過來,他讓廚房再溫一壺酒,加一碟滷菜,做一碗疙瘩湯,或者油炸一盤花生米,吃飽喝足,從茶幄裡把正泡出味兒的熱茶拿出來,每人面前倒一碗,他半閉著眼睛慢慢呷一口,他呷得很慢,似乎在考慮一件上腦子的事情,他就是一個多思多慮的人,時常拿出以前發生的事情回憶,再把沒發生的事情在腦子裡演繹一遍,壞的事兒、好的事兒、籌劃的事兒、應付的事兒…一碗茶水見了底,他還在那兒咂吧嘴,直到江德州站起身要告辭,他才放下茶碗,從腰裡抽出菸袋杆敲打著桌沿,大聲喝令:“坐下,坐下,俺還有事沒說完。”

眼目前不知道老人又想到了什麼?廖師傅不敢多問。

“丫頭,你前面走,讓廖師傅把馬車趕進院子,今兒俺要在張家大車店住一晚,趕明兒天亮了再帶著江管家回許家。”海秉雲拄著柺杖往前走,磕磕絆絆踏進了張家院子,擎起一根手指挑挑眼鏡框,睜大眼睛撒打著周遭,四四方方的院子足有一個曬穀場大,坐北朝南有五間正房,中間是灶頭間,火山牆的燈窯裡各亮著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黑乎乎的屋子裡跳躂,看不清屋裡的陳設;南邊是一個馬廄,不大的風掀扯著馬廄頂棚上的蘆葦杆,飄落一簇簇黃白色的花絮,像是下了一場薄薄的雪;一口水井佇立在院子中央,井沿上放著一個盛滿水的水斗,水面上浮著幾片樹葉和蘆葦花。

衝著院門的東廂房開著兩片門,門軸在窠臼裡“吱嘎吱嘎”轉動,席捲著地上的麥秸子,撩撥著門上泛黃的福貼,一個瘦小的身影貼在玻璃窗戶上。

西廂房裡,張媽站在鍋灶前,把一碗剩菜和幾個饃熥在竹篦子上,嘴裡叨咕:“這些飯是給敏丫頭留的,等她回來加一把火熥熥。”

招娣把一摞刷好的碗倒扣在北牆根的桌子上,抓著一塊抹布擦拭著碗櫃,她想說什麼,張張嘴沒吐出一個字,小敏早上出了門,眼瞅著天黑了也不見影子,讓人提心吊膽。

小伍佰捧著一個碗竄進了西廂房,徑直走近灶臺。“娘,俺給俺爹留了兩個雞頭,您也給熥熥吧,俺爹說吃雞冠子當大官,他將來要做水軍頭領張順。”

張媽驚悸了一下,心裡生起一絲悲慼,昨天晚上丈夫離開家時說,八路軍游擊隊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奪不下那條貨船就炸了它,話好說,事難做,丈夫能活著回來就燒高香了。

“只要你爹帶著你姐姐平安回來,俺把後院的雞全殺了,單挑雞冠子給他下酒。”張媽從兒子手裡接過碗放到竹篦子上,頭不抬眼不睜,自話自說:“你爹拋開喜歡每天抽幾袋子旱菸,每頓飯喜歡喝兩盅酒,他這一輩子沒多少嗜好,酒和煙是他的最愛,除了這兩樣,他最喜歡聽評書。”

只要莊上來了說評書的江湖藝人,張貴準會扔下手裡的活計,扛起小伍佰竄出家門,在人群后面站半天,說書人不說“預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他是不知道回家,回到家仍然猶味未盡,笨嘴拙舌的嘴巴變順溜了,愣是把梁山一百零八將,說成了一百零七將,個個驍勇善戰,個個義薄雲天,宋江變成了吃裡扒外的狗漢奸。

張媽不好熱鬧,很少上街看光景,她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生而為人做不了龍驤虎步的英雄好漢,也不能向土豪劣紳卑躬屈膝。

“唉,你爹眼裡容不得沙子,不會眼睜睜瞅著日本人橫行霸道,幸虧今兒他不在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張媽一邊自顧自說,一邊拉上蓋璉,一邊往外走,突然從屋脊上掉落幾塊土坷垃,恰好砸在了鍋蓋上,滾到了她的腳下,燈窯裡的煤油燈上的火苗一跳一跳,越來越小。

張媽扎煞著胳膊站在原地,呆呆盯著地上的土坷垃,憑感覺淺灘壩口的戰鬥已經打響,似乎聽到了炮火轟鳴,喊殺聲一片,丈夫手裡舉著大刀衝在最前面,子彈擦過他的頭頂,他依舊奮不顧身往前衝,大腳板下踏出一個個坑,滲著鮮紅的涔水,不遠處的彌河在咆哮,撞擊著陡峭的礁石,翻滾著巨大的浪花,沖洗著倒在沙灘上的一具具身體,濃濃的硝煙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快,不要讓燈滅了。”張貴不在家,到了晚上張媽就會在每間屋子裡點一盞燈,用燈光填補空落落的院子,她心裡才踏實一些。

招娣從燈窯裡拿下煤油燈放在桌子上,彎腰從笤帚上掐了一根篦子條,挑挑燈芯,燈花往上躥了躥,霎那間屋子裡明光爍亮。

張媽的心也亮了,淺灘壩口離著八里莊二十多里路,再大的動靜也聽不到。“伍佰,你不要到處瞎躥騰,拿笤帚掃掃地,洪郎中在給江管家換衣服,俺去搭把手。”

張媽把臉轉向招娣,“招娣呀,你幫俺看好了伍佰,別讓他跑出院子。”

“嗯”招娣應了一聲,再抬起頭,張媽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石基路上。

“俺娘今兒吃了槍藥,一天沒個好臉色,也不知道哪一個得罪了她,晌午時候俺想去找秀才,她掐著俺耳朵叱罵,說俺敢出去就砸斷俺的腿。”小伍佰噘著嘴巴喋喋不休:“那個洪郎中神神秘秘,和俺娘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

招娣默默走到水缸前,抓起半拉瓢續進水缸裡,從裡面舀了一點水撒在地上,放下瓢抓起地上的笤帚,一下一下清掃著地面。“小伍佰,你去東廂房瞅瞅那個日本女孩,陪她說說話。”

“俺不去,俺說話,她聽不懂;她說話,俺聽不懂,不過,俺知道她在找敏姐姐。”小伍佰彎腰撅腚在桌下的木盆裡洗洗手,昂著紅撲撲的小臉說:“招娣姐,你在俺家多住幾天吧,你在,俺娘不好意思打俺。”

“俺家的麥子抽穗了,再有半拉月要麥收,俺爹一個人忙不過來。”

“等俺爹回來給你家找幾個幫手,秀才哥哥很能幹,還識文斷字,俺娘說有時間讓他教俺讀書寫字。”

小伍佰在衣襟上擦擦手,抱起桌上一摞空碗往碗櫃前走了一步,他的腳被凳子腿絆了一跤,小身體往前撲,手裡的碗“噼裡啪啦”全掉到了地上,碎碗碴子到處飛濺。

最新小說: 逢魔降臨美漫 人在無限,開始速通 頂級玩家她在新手副本里當瘋批 末世之女配的女配 星際男神我前夫 諸天之巨獸復甦 破碎大陸:時空觀測者 妖王歸來之盛寵萌妃 我在末世當醫生 全球冰汽時代 五行廢靈根修仙 被冤死後,我化身詭王索命 鹹魚,路人,但怪物之母 七零:替嫁糙漢後,我在京都搞科研 快穿反派他又嬌又軟 此間有你才更美 盜天逆命:異世武魂大盜 我在冥界種田 末世絕地跑毒 機動女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