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晨風分外涼爽,從千頃碧波上微微拂來,令人心曠神怡。林層秋站在池畔邊,望著層層疊疊的無邊荷葉,雖依舊碧綠,卻已見枯殘。夜來露水凝在那碧葉上,清風一起,溜地一蕩便從葉邊滾落墜下,映著晨光璀璨如眸卻瞬息不見。
林層秋看在眼裡,淡淡道:“佛家常說,人生如霧亦如電,緣起緣滅還自在。大哥走的那日,白荷初開,轉眼之間,荷葉卻已見凋殘,人只道草木無情,卻不知草木枯榮只在一歲,其間情苦更甚於人。”
蘇福哪裡懂得林層秋的感慨,但看他神色,知他必定是想起林平冉來,強笑道:“荷花開敗了,還有旁的花那,錦夔殿的桂樹,晴瀾殿的菊花,素桓臺的梅花,那也都是極好的。”
林層秋聞言一笑:“層秋一清閑下來,就胡亂悲春傷秋,實在不該。公公說的不錯,四時芳草,百代人才,世間萬物皆有更疊,方能繁榮昌興。”
蘇福見他笑了,也不由心情大好,趁機勸道:“林相應當多笑笑,對肚子裡的皇子們才好。奴才知道這兩天,林相與陛下為立後的事情有了嫌隙,其實既然陛下已經有後,林相又何必非與陛下拗呢?陛下待林相的情意——”
林層秋微微抬手,打斷了蘇福的話:“蘇公公,層秋懂得你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層秋有不得不堅持的緣由。”
蘇福便不再言語,林層秋怕他尷尬,隨意問道:“這幾日不見太醫過來診脈,喝的湯藥的味道卻是日日在變,蘇公公可知是什麼緣故?”
蘇福道:“林相昏迷以來,陛下廣諭天下延攬名醫,這幾日為林相調理身子的便是一位民間的神醫,聽太醫院說那人醫術通神,簡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林相身子大好,陛下高興,就讓那人在重恩閣住著,也方便來往太液殿。”
林層秋不由起了興趣:“蘇公公,勞煩你走一趟,我想見見那位神醫。”
蘇福有些為難:“林相,你一個人在這裡——”
林層秋笑笑:“你扶我到水閣,我在那裡候著,這樣可好?”
蘇福依言,扶他去了水閣,又拿了錦繡礅子靠在榻上,扶他半臥下。林層秋微笑著道:“蘇公公,你便對那神醫說,層秋受他活命大恩,本當親自拜訪,但體弱氣促,實在不便遠行。特請他過來,當面致謝。”
蘇福應聲去了。林層秋倚在榻上,暗想如何才能說服炎靖迎娶趙葭韞。輕輕撫著腹,這些日子以來,肚腹隆起日益明顯,似要彌補過去的數月時光似的,每日醒來,都覺得身上沉重了許多,就是起臥,也需人照料著,再不能自如。胎兒動作也日益頻繁強烈,有時便是想歇一覺也是不能夠。這些,他也不曾向炎靖提起,炎靖為他已操夠了心,再不想讓他多些難過。
拙塵曾說過,他早已油盡燈枯難以為繼,他相信拙塵的醫術,所以一心希望炎靖能迎娶趙葭韞。他與趙葭韞談過多次,趙葭韞幼時受傷,傷了腹部,已是無法生育,如此一來,相信趙葭韞必然會將這兩個孩子視如己出。何況,趙葭韞的家世品德才學容貌俱是一流,實在是一國之母的好人選。有她在,自己走後,也能放心許多。可惜炎靖不能領會自己這一番苦心安排,堅持不肯迎娶趙葭韞,口口聲聲說要立己為後。雖知炎靖情深如痴,但要自己以男子之身身居後位,也是萬萬不肯的。
正思慮之間,鼻端聞得一陣淡淡檀香,剎地抬眼,正見那灰袍僧人合十行禮,問候道:“阿彌陀佛,貧僧拙塵,見過林相。”
林層秋看著他滿臉刀疤交錯,再不複從前俊雅容貌,只那一雙眼,依舊燦若星辰,定定看向自己,藏著深重的關心。心下驚濤駭浪,面上卻靜如止水:“大師請坐,恕層秋抱恙在身,不能見禮。”
拙塵在榻前落座,探指輕輕按在林層秋腕脈上:“林相還未用過早膳麼?”
蘇福搶道:“早膳已備下,只是林相說沒什麼食慾。”
拙塵起身走到桌前,提筆寫了個方子,交與蘇福:“藥補不如食補,公公把這個交給禦膳房,千萬仔細了。”
蘇福接了來,道:“好,奴才就守著他們弄,分毫也不讓他們馬虎了。”說罷便向林層秋告退,出了水閣。
待他走後,林層秋隨意對候著的宮人道:“你們先退下罷,我想與大師清靜說話。”
那些宮人不若蘇福的身份,聽林層秋這樣吩咐,一一退到水閣外。
林層秋這才一把握住拙塵的手道:“是層秋連累大師了。”
拙塵拍拍他的手:“阿彌陀佛,不過一付臭皮相,何須留戀?林相如此說,未免著相了。”
林層秋嘆了一嘆:“無論如何,大師為我一介殘軀而做如此犧牲,恩深情重,實在難以回報。”
拙塵微微一笑:“阿彌陀佛,林相當年於貧僧亦有活命之恩,貧僧如今不過來了結這段俗緣罷了。”
林層秋知他心意,也不再多說:“大師在宮裡,萬事謹慎。對當年之事,宮中仍是記憶猶新。”
拙塵點頭:“阿彌陀佛,貧僧醒得。”他沉默片刻道:“你身懷雙胎,生産之日必定更加艱難,林相務必要開解心懷,善視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