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凜面沉如水,心中千迴百轉,雖然早已經有了準備,但是事到臨頭還是惴惴不安,如果世子殿下真的誤解了自己的心意,那麼該怎麼辦,突然,他心中恍然,或者自己擅自作出那樣的決定,也有要試探世子殿下心意的心思吧,誰不畏懼鳥盡弓藏的下場,誰不憂慮功高震主的處境,可是這一刻,他突然後悔起來,如果羅承玉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豁達寬容,那又該如何是好?路雖然長,但終有盡時,西門凜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眼前已經出現了一座熟悉的府邸。
信都郡主府位於信都中央,佔地將近百畝,雖然不是金磚鋪地,雕樑畫棟,卻是清一色的青石建築,格局廣闊,恢弘壯麗,正是北疆常見的建築式樣,外牆高達五丈,上面和城牆一樣有垛口、箭孔,每隔二十丈還有碉堡望臺,倒像是縮小的城池,若是據而守之,縱有千軍萬馬,也未必能夠攻破。每次立在信都郡主府的大門之前,西門凜都會感慨萬千,也只有那樣剛強的女子,才會將自己的府邸修建成堡壘吧,不愧是一生心血都放在軍旅中的火鳳郡主。
郡主府邸在過去的十餘年一直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居所,如今更是幽冀實際的軍政中心,不僅要提防朝廷和其他藩王的窺伺,還要防備燕王的勢力,自然是戒備森嚴,巡視的軍士往來如梭,牆壁之內漆黑一片,牆壁之外則是燈火通明,絲毫沒有留下一絲刺客進出的空隙。在府門下馬,將馬韁丟給守門的軍士,西門凜斂去心中所有的紊亂思緒,邁步向內走去。跟在西門凜身後的凌衝卻是步子略緩,和西門凜不同,這裡對他來說不啻是龍潭虎穴,但是不知怎麼,他腦海裡卻響起了昔日楊寧的話語。“羅承玉是什麼樣的人,我只見他一面就知道了,難道你還不知道麼?”想到這裡,凌衝只覺心中頓時安定下來,便也邁開大步,走進了府門。
兩人剛剛走入府門,已經看見了含笑而立的莫青雲,西門凜略一皺眉,冷冷道:“莫先生,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有休息,如果累壞了身子,本座可擔待不起。”
莫青雲知道西門凜對自己一向不喜,或許是自己進入世子殿下幕府之後,不免削弱了世子殿下對他的的寵信,所以才會如此冷淡,他深沉多智,縱然不滿,也不會因此形諸於色,只是輕描淡寫地道:“何止在下沒有就寢,殿下估計你今夜會到,此刻仍然在萬松軒等你呢,統領大人還是快些前去吧。”
西門凜神色一驚,也顧不得和莫青雲多說什麼,匆匆忙忙向書房的方向走去,凌衝略一猶豫,已經被莫青雲擋在身前,莫青雲從容道:“凌副統領旅途勞頓,青雲已經為統領準備了客房,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如果世子殿下想要接見副統領,也可不失禮儀,不知道副統領意下如何?”凌衝輕輕一嘆,道:“如此也好,還請先生替凌某向殿下陳情,凌某一定要謁見殿下,以免殿下誤聽了一面之詞,平白結下不應輕易得罪的強敵。”莫青雲聞言神色微動,卻只是吩咐下去安排凌衝到客房小憩。
郡主府邸廣廈連綿,西門凜常來常往,也不必有人引領,不多時已經來到了一座壯麗雄偉的樓閣之前,閣門之上高懸的匾額上面正是“鳳台閣”三個大字,雖然是子夜時分,但是樓閣上下燈火通明,人影閃爍,顯然並沒有因為夜晚而沉寂。西門凜的腳步在閣前只是稍一停頓,就轉而向旁邊青松林間的青石路走去,剛走出幾步,那座樓閣門內已經走出一個黑衣秀士,並且開口喚道:“是西門統領麼,請留步。”
西門凜微微一愣,停住了腳步,目光盯在那黑衣秀士身上,竟然露出了慌亂之色,那黑衣秀士大約五十多歲年紀,容貌儒雅,雙鬢星霜,雖然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可是依舊可以看出他年輕時候的優雅風姿,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雖然直直望著西門凜,卻不曾有一絲漣漪。
似乎是感覺到西門凜開始紊亂的呼吸,那黑衣秀士拾階而下,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但是西門凜卻是彷彿置身冰窟,不由後退了一步,或許是步子邁得有些急促,黑衣秀士身子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西門凜不及多想,已經飛身撲過來將他攙住,剛觸及到黑衣秀士的身體,他就已經後悔起來,自己明明知道這人雖然一雙眼睛不能視物,但是卻感覺靈敏,上山下水,如履平地,小小几級臺階怎能絆倒他,卻還是被他騙了,但是心中千迴百轉,卻只能低聲抱怨道:“吳先生,你怎麼自己出來了,怎麼沒人服侍你?”
原來這黑衣秀士正是鳳台閣主吳澄,也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西席,這些年來,在羅承玉未能親政之前,他就是信都郡主府的實際掌權人,如今雖然權力有些削弱,但依舊是首屈一指的重臣。這吳澄性子平和,事必躬親,周到細緻,待人接物也是溫和有禮,甚至給人有些迂腐的印象,不論是任何人,面對他的時候,都會放下戒心。但是隻有西門凜這等身份的人才知道這個男子隱藏在溫文儒雅的外表下面的可怕之處。或許是因為雙目不能視物的緣故,吳澄遇事的反應總是慢上三分,但卻在不知不覺間佈下重重羅網,並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發難,雷厲風行,斬草除根,那種酷厲的手段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每當那個時候,親眼見到他溫文外表下面隱藏的冷酷無情的任何人,都會從心底生出徹骨的寒意,可是一旦事過境遷,卻又不知不覺地被他的和善外表迷惑。
雖然不知道火鳳郡主是在何處發掘出此人,但是這些年來,上至羅承玉,下至尋常士卒,在吳澄面前都是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失禮,即使是西門凜也是不敢有絲毫怠慢的。更何況兩人都是受命火鳳郡主輔佐羅承玉的重臣,吳澄更有約束西門凜的權力,而今次西門凜卻是獨斷專行,所以一見吳澄,西門凜尤其忐忑不安。
似乎沒有感覺到西門凜的心情,吳澄輕笑道:“統領來得正好,我也正想去見殿下呢。”西門凜剛要推辭,卻覺得手腕被吳澄緊緊握住,西門凜微微抬頭,只見吳澄那雙茫然黯淡的雙目中竟似乎露出了冰冷的光芒,心中一寒,只得道:“是,在下遵命,吳先生請。”說罷攙扶著黑衣秀士向林間小道走去。
松林之內並無燈火,兩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只聽見松濤陣陣,宛如天籟,西門凜覺得太過沉默,不禁隨口問道:“吳先生,萬松軒一向無人居住,怎麼世子殿下會在那裡召見在下呢?”
吳澄微微一笑,道:“萬松軒本來是無人居住的,如今已經有了客人,那人統領也應該知道的。”
西門凜心中一動,脫口道:“是綠綺小姐麼?”
吳澄頷首道:“不錯,綠綺小姐蕙質蘭心,深得世子敬慕,這些日子,世子殿下若有閒暇,便到萬松軒聽琴,今夜世子殿下不知道統領何時能到,不願在鳳台閣或者書房等候,所以就到萬松軒和綠綺小姐下棋品茗去了。”
西門凜聞言不禁一皺眉,卻沉默不語,但是吳澄似乎能夠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綠綺小姐既然是難得的才女,性情也是沉靜嫻雅,雖然曾經涉足風塵,但不過是權宜之計,又是清絕先生的弟子,不論身份品貌,都堪匹配世子殿下,雖然殿下的正妃已經選定方小姐,但是若將綠綺小姐聘為側妃,想必誰都說不出話來的。我看殿下已經是頗為心許,只是綠綺小姐未必肯屈就呢,呵呵。”
西門凜只覺得心中一沉,他可不會忘記楊寧和洞庭雙絕之間的情誼,尤其是青萍,為了楊寧更是不惜生死,若是羅承玉真的和綠綺生出情意,那麼就更麻煩了。
正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一個溫和中蘊藏著冷酷的聲音道:“西門統領,那位子靜公子是不是九殿下呢?”
西門凜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對吳澄根深蒂固地信服,信口道:“是!”話一出口,臉色蒼白如雪,更是鬆開了攙住吳澄的手臂,停住了腳步。吳澄仿若未覺,繼續向前走去,走了幾步,似乎才發覺西門凜沒有跟上來,這才停下腳步道:“不過這件事情你我知道就可以了,殿下重視情誼,對郡主視若親母,對九殿下也有兄弟之情,除非是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存心傷害九殿下的,更何況他對九殿下一見如故,更是不會擅動殺機,所以這件事情還是不要告訴殿下為好,也免得亂了大局,你說是不是。”
西門凜茫然跟在吳澄身後,只覺得自己所有的聰明才智好像都不見了,雖然他從未想過瞞過世人一輩子,但是仍然不能明白為何吳澄竟然如此肯定楊寧的身份,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到了松林的中心,在一片空地上有一個小小院落,雖然樸素無華,但是卻別有洞天,清幽非常。
兩人剛剛走到院門,就聽到從院內傳出清越琴音,不由駐足傾聽,吳澄本就是琴棋書畫皆有不凡成就的絕代才子,自不必言,就是西門凜,也是文武雙全的人物,不過片刻,兩人都聽出彈奏之人技藝平常,只不過寄情極深,所以將一曲尋常的《蒹葭》彈得纏綿悱惻,動人無比。聽到琴音,吳澄眉宇間閃過一縷笑意,西門凜卻是眉頭緊鎖,這裡是萬松軒,能夠在這裡撫琴的,除了暫時身為主人的綠綺之外,就只有羅承玉了,這琴音明顯不是有“琴絕”之稱得綠綺彈奏,那麼自然是羅承玉所彈,此曲本就是表現對一個美麗女子的思慕之情,又是羅承玉彈奏,那麼羅承玉的心意顯而易見。吳澄似乎對此樂見其成,西門凜卻是不能甘心的。琴聲停止之後,吳澄才上前叩門,院門悄無聲息地開啟,守在門前的正是血箭花無雪和千手唐平,兩人施禮之後,吳澄和西門凜先後走進院內,院門在兩人身後悄然關閉。
這座院落之內青磚鋪地,一塵不染,除了一間純以松木搭建的敞軒之外,再無他物,但是松濤陣陣,卻令人覺得此地清幽非常,不再覺得過分空曠。軒門外肅立一人,長髮披肩,身負長刀,神色冷峻,正是擔任世子近衛的練無痕,他身份不低,故而見到吳澄和西門凜只是微微躬身,然後朗聲道:“殿下,吳先生、西門統領請見。”
門內傳來羅承玉清朗雍容的聲音道:“吳先生,西門統領,什麼時候這麼拘束,快進來吧。”
西門凜還是第一次進入萬松軒,一走進軒內只覺得撲鼻一股松香氣息,不僅是萬松軒本身由松木搭建,軒內的一桌一椅,一榻一幾,都是松木製成,雖然樣式並不十分精美,但是古意盎然,野趣橫生,鼻中嗅著松香陣陣,耳邊聽著松濤隱隱,清幽雅緻,勝過洞天福地。西窗之下的琴臺之上放著一具古琴,羅承玉一身深藍色寬袍,越發顯得風流閒適,此刻正坐在琴後,一隻手還放在琴絃之上,偶爾輕輕拂動琴絃,耳中不時傳來“仙翁、仙翁”的琴聲,顯然剛才果然是他撫琴。正對著軒門的方榻之上,放著一方棋枰,上面仍有一局殘棋,黑白交織,勝負還未分明。綠綺倚在棋枰之前,手中把玩著一枚黑玉棋子,似乎正在揣摩棋局,她身子單薄,雖然軒內溫暖非常,卻仍然披著一件雪白的錦緞披風,將她的嬌軀遮住大半,越發顯得弱質纖纖。聽到西門凜進來,她似乎是受到了驚動,轉過頭來看向門口,明亮的燈光之下,西門凜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秀麗絕倫的容顏。其實若論容貌,綠綺並非傾國傾城,就是比起青萍來,也少了幾許嫵媚風姿,但是她那一種遠離塵囂的泠泠風標,卻讓任何男子都不禁生出愛憐之意,也難怪羅承玉這等人物會在短短時間深陷情網。
深吸一口氣,西門凜上前單膝跪倒,誠惶誠恐地道:“屬下未得殿下諭令,擅自調動京飛羽所部,以致殿下在江水之上的經營化為烏有,更有許多獨斷專行的行為,自知罪責非輕,請殿下按律處置,不論是生是死,屬下都毫無怨言。”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西門凜雖然有三分試探之意,卻也有七分真情,他今次這番作為,雖然還看不出來是輸是贏,但是無論如何都不是己方事先能夠想到的,只要想想將來可能面臨的險惡局勢,西門凜就覺得氣短几分。
聽到西門凜這番話語,綠綺也不需羅承玉暗示,站起身來,向羅承玉斂衽一禮,轉身走向方榻東側,在屋角有一扇簾櫳低垂的房門,房門並未合上,綠綺挑起竹簾,走進內室去了,顯然並沒有興趣介入幽冀的內部事務。
羅承玉向綠綺點頭還禮,便疾步上前,親手將西門凜攙起,微笑道:“這是什麼話,我已經得到了相關的情報,這一次江寧主動挑釁,而且有意藉機清剿水寇,如果統領不聞不問,只怕我們佈下的棋子就被他們連根拔起了,雖然統領受到小挫,但是江寧也未得到好處,而且錦帆會奇峰突起,將江水上的局勢徹底攪亂,對我們有利無害,統領何必耿耿於懷,只不過本世子有一事不明,為何統領竟會和子靜反目成仇,子靜到底是不是本世子的義弟,還請統領給我一個清楚明白。”
西門凜早已料到羅承玉會這樣問,心裡已經有了準備,恭恭敬敬地道:“啟稟殿下,子靜的確是我武道宗嫡傳弟子,但是他並非殿下所想象的那人,而是屬下大師兄宣頡的傳人,他雖然不肯詳說身世,但是屬下已經可以肯定他的父母是死在郡主手上的前朝將領,故而才會對殿下極為懷恨。也是屬下胸襟不廣,覺得他實在是個隱患,所以想要將他除去,想不到卻失手了,平白失去了化解仇怨的良機,這是屬下的罪責,還請殿下寬恕。”
羅承玉聞言只是神色微動,並沒有流漏出明顯的情緒,似乎只是平淡地接受了西門凜的解釋,這樣的反應反而令西門凜心中生出不安,連忙繼續道:“屬下這樣做也是情非得已,子靜公子性情桀驁不馴,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極難拘束,如果真的到了信都,只怕是近則不馴,遠則生怨,這等人物,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羅承玉聞言不置可否,忽然笑道:“這件事也就罷了,卻不知道本世子什麼時候開始忌憚西門統領了,而且還選了接任之人,西門統領這是想矇蔽何人的耳目呢?”
西門凜心中一寬,雖然羅承玉未必真的完全相信,但是至少已經不會再追究楊寧之事,這件事情只要拖延下去,等到羅承玉正式繼承燕王之位,就是不慎洩漏也不要緊了,至於羅承玉是否會因為這件事對自己不滿,這就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了,而羅承玉毫不避諱,直接追問關於他那番可以說是叛逆罪證的言辭,正說明羅承玉對他依舊信任,所以心境豁然開朗之下,唇邊不覺漏出一縷笑容,欣然道:“殿下既然已經知道了,想必這次的調防就是為了配合屬下靈機一動想出的計策吧?”
羅承玉卻淡淡道:“那可未必,或許你弄巧成拙,我本來已經對你生疑,否則怎會這麼快就進行將士調防,若非早有準備,豈會如此有條不紊呢?”
西門凜聞言愕然,舉目望去,只見羅承玉神色從容淡定,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一時之間竟是判斷不出羅承玉到底心意如何。恍惚之間,耳邊已經傳來羅承玉淡淡的語聲道:“西門統領,你這一次不經本世子允許,擅自調動京飛羽所部,更是走失了行刺本世子的刺客,其罪非輕,念你一向有功於幽冀,本世子不會嚴懲於你,待我上書王上,除去你燕山衛統領之職,權掌統領令牌,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