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城巴陵郡府,竹園水閣之內,吳衡微闔雙目坐在方榻之上,細細品味著面前的香茗,寧素道立在榻前,將赤壁之下的血戰娓娓道來,雖非親見,但是其中梗概倒也周全。吳衡唇邊露出一縷輕笑,淡淡道:“好一個師冥,好一個西門凜,好一個伊不平,這一番龍爭虎鬥,倒也是熱鬧得很,只不過此一番鷸蚌相爭,倒讓漁人得利,想必江寧和信都都是忿忿不平吧,這個伊不平如今何在呢?”
寧素道苦笑道:“這一點想必師冥和西門凜也希望知道吧,暗探回報,錦帆會和骷髏會都已經無影無蹤,萬里江水,茫茫無際,沿途河流湖泊星羅棋佈,兩艘三桅戰船不過是滄海一粟,想要隱藏起來不過是輕而易舉,更何況伊不平和褚老大都是身經百戰的出名水寇,對於江水上下的河流港灣只怕比自己家裡的後院都熟悉,真要躲藏起來,就是派出幾十萬大軍窮搜江水,也未必能夠如願,更何況一旦他們棄舟登岸,匯入茫茫人海,更是不可能找到他們了。”
吳衡嘆息道:“這可真是可惜了,江南水網縱橫,若想奪取半壁天下,必須有一支強大的水軍,可是我們起步太晚了,若論水軍,不論是漢王還是越國公,都比本王強上百倍,即使是仗鐵騎縱橫北疆的幽冀如今不也在謀求建立一支強大的水軍麼,本王不相信那京飛羽會無緣無故投向幽冀,若能得到伊不平,不啻得到三分江水,更何況錦帆會還能運用七煞魚龍陣,這個訊息若是傳出去,只怕動心的不止本王。”
寧素道也嘆道:“想要招攬伊不平並不容易,伊不平一向個性桀驁不馴,既然敢得罪燕王世子和越國公,也未必會看重王上,更何況縱然他有心投靠,我們也要顧忌重重,即使不擔心燕王世子因此心生芥蒂,還要顧及越國公呢。越國公如今身為丞相,在朝廷掌握大權,氣焰囂張,江東又和我方接壤,一旦雙方起了衝突,越國公可以藉著朝廷名義問罪,而且剿滅水寇是名正言順的理由,我們卻難免理屈詞窮。除非等到燕王世子起兵之後,天下大亂,我們才可對江東蠶食鯨吞,所以伊不平縱然人才難得,七煞魚龍陣縱然可以蕩平江東,我們也不可輕易插手。”
吳衡聞言神色黯然道:“是啊,素道你說的不錯,本王也知道現在時機未至,還是靜觀其變的好。只是有一件事情本王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西門統領要和東陽侯聯手對付子靜呢?如果燕王世子想要殺死子靜,只需一紙文書,本王縱然不忍,也難以拒絕他的要求,恐怕思忖再三,也會將子靜的人頭封上信都,如果他想親自報復,只要子靜到了信都,還不是生死由之,為什麼卻要在途中殺死子靜呢?”
寧素道猶豫了一下,稟道:“王上,這一點臣曾經細心探查過,只是卻沒有查到什麼蛛絲馬跡,而且西門凜在江夏稍作休整就已經連夜北上,並沒有留下來追殺子靜,反而是越國公下了清剿令,嚴命剿滅江上水寇,伊不平就是位列榜首的通緝要犯,也未曾提及子靜公子,所以臣想這一次多半是西門凜和師冥兩人聯手對付江寇,各謀其利,子靜公子多半是因緣際會,這少年性子孤傲剛烈,多半是看不慣這些詭譎行徑,所以插手其中,說不定錦帆會能夠順利脫險,除了七煞魚龍陣之外,恐怕子靜公子也是一大助力呢。臣想以他們的聰明,應該不會和他為敵的。”
吳衡所有所思地道:“素道說的有理,不過我想他們未必會真的放手,良材美質,不可輕拋,子靜如此年輕,已經有這樣的身手,凡是梟雄霸主,豈有放過的道理,就是本王,如今仍然扼腕不已。雖然如此,其實也不必太在意,既然子靜已經脫身,憑著他的武功,想必世上也沒有幾個人可以傷到他,既然越國公已經有意清剿水寇,這倒是我們的好機會,即刻傳令下去,外鬆內緊,縱容那些水寇逃到轄境之內,掌握他們的行蹤,然後設法招攬收編,充實水軍實力。與其在這裡質疑為什麼信都會和江寧暗中合作,還不如實在一些的好。”
寧素道微微點頭,正要說話,吳衡卻眉頭一皺,一揮手阻止了他,冷冷道:“誰在外面,莫非不記得本王諭令,不得傳召不得擅入清水軒。”
門外傳來一個柔媚入骨的聲音道:“王上,妾身有急事稟告,平仙子請我轉告王上,她傷勢已經痊癒,馬上就要走了,妾身不便攔阻,只得來稟報王上。”話音未落,一個素衣麗人挑簾而入,正是吳衡的寵妾黃夫人,只是素來明眸善睞的一雙秋波卻已經帶了驚惶,顯然是被吳衡語氣的冷厲所震懾。
吳衡聞言神色舒緩下來,目光在愛妾身上流連片刻,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一向謹慎,這次竟然會違背本王的諭令,這次記你一功,素道,隨本王去送送平仙子,你不是說翠湖似乎也有人參與了那件事,如果問問平仙子的話,或許能夠得到一些訊息。”說罷起身向外走去,寧素道連忙緊緊跟上,兩人步伐極快,不過片刻已經走得很遠。黃夫人聽到吳衡的稱讚,這才露出一絲喜色,含笑斂衽相送,直到兩人背影消失,她才舉步向外走去,絲毫沒有走入清水軒的意思,一叢修竹之後,閃現出段越的身影,目光落到黃夫人婀娜多姿的背影之上,瞬間由凌厲冷酷變得溫柔如水。
吳衡匆匆走入別院之時,一眼便瞧見平煙負手立在階前,正淡淡瞧著那一叢經霜更豔的翠菊。平煙身著青衣青裙,樸素無華,雖然只是尋常布料,但是針腳細密,做工精良,顯然是巧匠縫製,極為合身,更襯得長身玉立,丰姿如玉,流瀑也似的三千青絲鬆鬆散落,只用一根錦帶束住,腰間繫著一條淺碧色的細帶,接帶處銀絲纏繞,精美絕倫,帶上只懸著一支淡黃竹簫,除此之外,再無長物。即使是以吳衡的養氣功夫,一眼瞧見平煙那清冷如冰雪的美麗容顏,也覺得心中一動。
含笑走到階前,吳衡朗聲道:“平仙子傷勢已經痊癒了麼,岳陽風光如畫,何不盤桓一段時間,仙子武功高強,吳衡也是練武之人,還想和仙子切磋一番呢?”
平煙神色雖然淡漠冰冷,但是依舊拾階而下,微微躬身,抱拳一揖道:“王爺救命之恩,平煙必有所報,只是平煙有急事在身,不得不匆匆告別,若有失禮之處,還請王爺海涵。”她雖然用的是男子禮節,但是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令人覺得牽強彆扭。一直以來,平煙雖然在此地養傷,但是吳衡心細,知道平煙乃是性子高傲之人,必然不願在弱勢之下和自己相見,所以不曾前來拜訪,這次兩人還是初次相見,雖然心中有些謀算,但是吳衡畢竟性情爽朗豁達,一見之下便覺平煙傲然不群,心中頗為,上前伸手虛扶,笑道:“平仙子不必多禮,吳某雖然如今已經是一方諸侯,但始終不曾忘記自己也是個江湖人,臨危援手,正是俠者當為,仙子若是定要相謝,豈不是在諷刺吳某麼?”
平煙對吳衡本來並沒有什麼印象,方才相謝也不過是依禮而為,只想將來回報一次便再無瓜葛,但是見到吳衡之後,卻也覺得此人雖然貴為王侯,但是不論是衣著還是言語都不顯得高高在上,雖然外貌平凡,氣神內斂,但是蘊含在身體的強大力量就如同冰川下面的河流一般,縱然不能眼見,也可清晰地感覺到,若非她心中有事,只怕還真想留下來和吳衡較量一下,但是想到前幾日心中莫名的不安,還是冷冷道:“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王爺氣度非凡,他日若有機緣,願意領教王爺的刀法,平煙告辭。”
平煙雖然並不客氣,但是吳衡卻不氣惱,同為翠湖弟子,比起心機深沉的顏紫霜,直來直去的平煙更令他覺得順眼,因此反而和顏悅色地問道:“看來平仙子當真是有急事,不知道是否可告知本王,若是本王力所能及,必然不會袖手旁觀。”
平煙目光微微一動,但終究歸於平淡,她只是心中不安,想要趕到無色庵探望恩師,卻也用不著別人相助,更何況她性子高傲,縱然是力所不及,也不會請求別人相助,再度躬身一揖,便走向院門,雖然看似無禮,但是她一舉一動都是極為莊重,卻令吳衡和寧素道兩人都生不出惡念,只能苦笑一路相送。
平煙雖然輕功高強,但是若是飛身離去不免失禮,再加上她性子沉穩冰冷,即使是心中憂慮,也不會有倉促之行,故而三人緩行到中門,吳衡這才停住腳步,拱手相別。
平煙離開巴陵郡守府,還未走出幾步,卻突然身形凝住,怔怔瞧著擋在身前的一個青衣女子,正是師妹顏紫霜,只是素來淡雅從容的顏紫霜今日卻是顏色如雪,眉宇之間悲愴淒涼,雙目微紅,顯然是長時間哭泣的結果,平煙只覺心中一沉,竟然生出莫名的悽惶。這時候寧素道仍然在後相送,見狀心中一驚,連忙揮手令守門的軍士迅速清場,不許行人逗留。平煙卻是絲毫不覺,只是死死望著顏紫霜,緊咬銀牙,唇邊吐出一個個墜地成冰的字眼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顏紫霜剛要開口,兩行清淚已經滾滾而落,單膝跪地,悽聲道:“師姐,都是小妹的錯,平師伯她,她過世了。”平煙只覺得如同五雷轟頂,嬌軀顫抖起來,伸手握住腰間劍柄,素手之上青筋迸現,良久,她才平靜非常地問道:“恩師,她,她是怎麼死的。”
雖然平煙的語氣絲毫聽不出一絲波動,但是顏紫霜卻明白平煙已經失去了理智,否則在自己面前,她絕不會冒大不韙稱呼平月寒為恩師,而非其他的稱呼,畢竟她們名義上的師尊只有翠湖宗主嶽秋心一人而已。早已思索好應該如何說法,顏紫霜顫聲道:“是小妹之錯,為了一己之私,請師伯出手對付子靜公子,師伯愛惜他的人才,手下留情,豈料此子心狠手辣,竟然以怨報德,令師伯身負必死之傷。只恨小妹事務繁忙,竟然不在當場,未能提醒師伯小心那小魔帝的卑鄙無恥,也未能即時救援,以致師伯不知去向,小妹犯下不可彌補的大罪,情願任憑師姐責罰,是打是殺,小妹都甘心領受。”
平煙心中靈光電閃,已經猜到師父為何會死,多半是見到了自己傳授給子靜的那一招劍式,為了自己才會手下留情,但是子靜不明真相,才會絲毫不曾留手,其中不知有多少轉折,才會有這樣的結果。仰首望天,雙目早已盈滿淚水,卻強行忍耐,不讓它們滴落下來,語氣卻依舊冰冷淡漠,森然問道:“師父為什麼會出手,輩分有別,師父何等身份,豈會以大欺小?”
顏紫霜垂首道:“也是小妹一片孝心,知道師伯眷戀翠湖故舊,故而誠心邀請師伯返回翠湖,也好成全師姐承歡膝下的心願,想不到竟有此變,都是小妹之錯,師姐也不必怨恨子靜公子,他雖然心狠手辣,不念恩情,但是畢竟是為了苟活殘喘,而非存心和師伯、師姐作對,要怪就怪小妹不該打擾師伯清修吧。”
平煙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連還恩令都用上了,怪不得師父會出手。”一邊說著,兩行珍珠也似的淚滴終於沿著冰雪一般的臉頰垂落,但是她迅速扭過頭去,不肯給人看見自己的軟弱,也不再追問,一跺腳,身形已經化作淡淡青煙,轉眼間已經消失無蹤。
顏紫霜緩緩站起,螓首低垂,雙肩抖動,顯然也是悲傷難忍,良久才抬起頭來,看向遠遠站在一邊,看似避嫌,但是目中滿是古怪之色的寧素道,淡淡道:“請郡守大人轉告滇王殿下,莫怪紫霜過門不入,紫霜實在有難言之隱,將返宗門待罪,他日若再見殿下,必定親自謝罪。”
寧素道連稱不敢,顏紫霜斂衽為禮,翩然而去,寧素道將方才聽到的話語反覆思忖,眼睛一亮,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那位出身翠湖的無色庵主和平煙關係密切非常,想到當日親見平煙和子靜的血戰,只覺得心中一寒,隱隱覺出不祥的徵兆。
一過黃河,景物風光已經是截然不同,深入北地之後,更是可以感受到深秋的蕭瑟。西門凜和凌衝都沒有在黎陽逗留,而是連夜啟程,從黎陽沿驛道北上,一路上快馬加鞭,日以繼夜,這一段路程將近六七百里,但是驛路寬闊平整,每隔五十里都有驛站,兩人都是幽冀重臣,身上有可以一路暢通無阻的令牌,又可以在驛站更換馬匹,得到食物飲水,所以兩天兩夜就到了信都,只是到了城下的時候已經是塵土滿面,頗為狼狽。
其實兩人原本不需要如此日以繼夜的趕路,但是一行人剛到黎陽就收到了信都的諭令,雖然只是要西門凜一人前去謁見,但是凌衝心中有許多疑惑不滿,所以堅持要一同回去。無論如何,凌衝還是燕山衛的副統領,西門凜也不好阻止,所以才會一同上路,即使如此,一路上兩人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自從赤壁敗退之後,凌衝就沒有給過西門凜好臉色,當日的情景他都看在眼裡,雖然不得已救了西門凜一命,可是卻不能苟同他忘恩負義的行為,而且西門凜那番說辭他也聽清楚了七八分,對西門凜自然是更加鄙夷,雖然他忠於得是燕王,但是並不會因此欣賞西門凜欺上瞞下的行徑。他對楊寧頗有好感,所以不願西門凜在羅承玉面前搬弄是非,這才不惜傷勢未愈,堅持隨行,只是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快馬疾馳,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疲憊之色形之於外。
到達之時正是夜裡子時,城門早已經關閉,西門凜在城下勒馬停住,揚聲道:“今夜是何人巡城,本座西門凜,與副統領凌衝奉殿下之命連夜返回,請開了城門,讓本座進去。”
守城軍士不敢擅專,不多時已經請來了巡城將領,卻是一個頗為陌生的青年校尉,他向下張望,西門凜已經點燃了火摺子,容貌清晰可見,那校尉朗聲道:“請統領出示信物,否則末將職責所限,不敢輕易開城。”
西門凜微微一笑,輕喝道:“小心。”說罷從懷中取出一隻描金錦囊,這錦囊不過手掌大小,但是入手便是一沉,顯然頗有分量。西門凜也不等城上放下竹籃繩索,一抖手將錦囊當作暗器擲了上去,信都城高十五丈,這麼高的城牆,他能夠將錦囊擲上城去,即使是凌沖和他素有心結,也覺得暗自欽佩。城上的巡城校尉接住錦囊,取出裡面一塊令牌,只見令牌顏色緋紅,材質非金非銀,觸手冰涼,正是燕山紅玉洞所出的玉石製成,令牌材質獨一無二,一眼便可分辨出來,不過這青年依然小心檢視上面的銘文,確認的確是統領令牌之後才匆忙走下城樓,不多時沉重的城門就開了一線縫隙。
那青年校尉出城相迎,躬身行禮道:“統領大人,世子殿下已經傳下諭令,大人一到就請立刻前去信都郡主府相見。”
西門凜略一點頭,目光在那青年校尉臉上一掃而過,狀似無心地道:“你是張舜卿,原本不是在安樂郡駐防麼?我記得南城校尉應該是任盛任校尉啊?”
那青年校尉臉上閃過一抹紅潮,興奮地道:“統領大人還記得弟子,舜卿是半月前才遷升到信都擔任南城校尉的,上任任校尉已經調任清河郡了。”
西門凜目光一沉,口中卻笑道:“原來如此,說起來你也是很難得,離開演武堂還不過三年時間,就已經升任校尉,軍中升遷必須要有軍功,這些年邊境還算平安,你能夠立下這等軍功,倒也是頗為難得。”說罷一揮馬鞭,在馬上抱拳一禮,便已經策馬入城,只留下那青年校尉仍然在那裡興奮不已。
凌衝也策馬跟上,眼中閃過深思的光芒,他在燕山衛雖然是龍困淺水,但是畢竟待過多年,這個張舜卿他卻已經沒有了印象,西門凜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雖然也是因為他當年對演武堂並沒有多少插手的餘地,但是西門凜的用心之深,記憶之佳也是令他深自敬佩。但是更深層的思索卻讓他察覺到了一絲不祥的端倪。一般來說,除非是特殊情況,將領士卒的調防是每年春季才會發生的,信都的中級將領在這個時候突然調防,如果是針對燕王,那麼西門凜不會在自己面前揭破,除非這件事情他事先並不知道,那麼是否世子殿下果然已經對西門凜生出忌憚了麼?
入城之後,西門凜卻緩轡而行,似乎是不想驚破夜色的清冷靜謐,凌衝心中疑惑,卻也不好獨自策馬,只能和他並轡而行。只因原本接到諭令返回信都的是西門凜,如果他貿然獨自前去求見世子,只怕未必能夠見到羅承玉,還不如跟著西門凜前去,或者能夠趁機見到羅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