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自然不知道船上發生了可能會令他火冒三丈的事情,跟著詹管事和小三離開了客船之後,他就悶聲不語,跟在兩人身後亦步亦趨,不多時三人到了越氏船行彭澤分行,詹管事自去和此地的掌櫃越千帆商量事務,有一批數量不大的貴重貨物要從彭澤運回常熟,要不然這艘客船也不會在彭澤這樣的小縣逗留,當然這些粗笨的工作自然有分行的越掌櫃和夥計負責,詹管事只需露面即可。小三則按照越仲卿的吩咐將楊寧和青萍姐弟兩人的事情和越掌櫃說了。越千帆雖然年紀比越仲卿不過大上五六歲,但是他的江湖經驗可就豐富多了,自然對兩人的身份存疑,但是這種時候再拒絕相助也不是越氏的家風,所以他只是略微皺眉就讓另一個心腹管事帶著兩人前去辦理。這種事情縱然是身份足夠,金錢也是不能少的,不過幸好楊寧沒有省錢的打算,再加上越氏的關係,不到半個時辰兩份文書已經準備好了,雖然那些官差趾高氣揚,令楊寧屢次動了殺機,不過卻始終忍耐著沒有發作,直到取到了文書,楊寧才發覺有的時候適當的隱忍倒也是成功的保證。
辦完了事情,楊寧和小三離開了縣衙,小三誇張地伸出舌頭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做出苦臉道:“許公子,小的都要渴死餓死了,不如我們到酒樓吃點東西吧,公子爺總該請我喝頓酒吧。”
楊寧看著小三這幅好笑模樣,嘴角不由微翹,他原本對這少年存了恨意,只因他存心激得自己下船,讓青萍和那越仲卿獨處,但是方才在縣衙,他卻是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少年諛詞滔滔不絕,雖然竭盡奉承拍馬之能事,卻又自然無比,絲毫不漏諂媚心虛之色,將那負責簽署文書的師爺哄得心花怒放,才沒有在這明顯有些問題的文書上多加盤詰,畢竟現在可是風聲正緊的時候,即使有越家的關係,也不是十分穩妥的。就在縣衙外面,楊寧就看見了四五個被指稱有通寇嫌疑的人犯被官差和軍士推推搡搡地關入大牢的情形。
靜心一想,這樣的事情即使他再努力也是做不來的,所以小三在他眼中的形象不免高大了許多,即使明知道小三拖著自己上酒樓多半是想拖延時間,楊寧也沒有十分惱怒,畢竟他雖然對越仲卿頗為嫉妒,卻還不會相信短短几個時辰,青萍就會棄他而去,大不了回去再想法子算賬,報了這種念頭,他不僅沒有反對小三的意見,還特意選了一家門面堂皇的酒樓進去,準備好好大吃一頓犒勞一下自己。
小三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個圈,他是越仲卿的心腹,看出了越仲卿的心意,才會趁機促成越仲卿和青萍的獨處,但是他也知道如果當真公子如願以償,那麼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許青就是公子的小舅子,所以也不敢過分冒犯,上了酒樓之後,更是殷勤周到地點了幾樣精緻的酒菜,雖然自己大快朵頤,但是不時地幫著楊寧佈菜倒酒,倒像是楊寧的侍從一般,其實他的衣衫比楊寧的還要光鮮幾分,這種矛盾的情景讓酒樓之內許多人都不禁側目。
楊寧自然不會理會別人的目光,他不喜歡待在廂房裡面,就在窗邊選了一個座頭,隨便吃了幾口菜,就放下了筷子,然後就倚在窗邊觀看下面的風景,偶然拿起酒杯啜上一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小三的殷勤伺候在他看來卻是理所當然,所以只做未見,反而想著一會兒回到船上如何對付那有勾引青萍嫌疑的越仲卿。陷入了沉思之後,楊寧不自覺地放開了靈覺,周圍百餘丈之內就是飛花落葉也不能瞞過他的耳目,這原本是他無心而為,可是聽到一些閒言碎語之後,他反而生出了興趣,更是將靈覺放開,偷聽起別人的談話來。
各種紛雜的語聲中,一個粗豪的聲音十分突出,只聽見那人略帶炫耀地說道:“老兄,你可沒有見過那位魔帝,年紀不過十幾歲,手段可是比閻羅王還要毒辣幾倍,就那麼一來一回,青龍堂的顧堂主就成了一灘爛泥了,這還罷了,殺人如麻的人物咱們誰沒有見過,那魔帝可是不同,心性乖戾囂張,喜怒無常,行事沒有一點禁忌,好好的一次赤壁會盟,最後被他攪局成了修羅屠場,當真是血染江水,死傷無數。據說這魔帝乃是百年一現的白虎兇星,據說此星一旦出現,就是亂世即將出現的徵兆,本來老子還不信什麼兇星魔星,可是你看這魔帝出現在江湖上不過數月,已經攪得天下大亂,恐怕這兇星之說還真是不可不信。”
楊寧聽到此處更是興趣大增,不知何人如此編排自己,目光一掃,只見屋角的一張方桌坐著幾個武人打扮裝束的漢子,個個相貌矮小精悍,神完氣足,顯然不是尋常人物,方才語聲粗豪的正是其中一人,相貌憨厚,滿面鬍鬚。
這時候那漢子越說聲音越大,酒樓之內許多人都因為聽到這漢子描述而心生好奇,一個身穿綢衫的富商揚聲問道:“戚老二,你可別是胡說八道吧,就憑你這半瓶子醋的身手,也配參加赤壁會盟麼,只怕多半是臆測之語,那魔帝若果真只有十幾歲年紀,豈能作出這樣的驚天大事?”
那滿面鬍鬚的大漢冷笑道:“胡老爺可別小看人,你怎麼知道我姓戚的沒有資格與會,老實告訴你,老子還真去了,說起來不怕你笑話,老子的拜把兄弟在飛魚堂當個小頭目,老子就是跟著他去開開眼界的,原本以為我們江東黑白兩道聯手對付那西門凜,不過是牛刀小試,老子這種小人物不過是捧個場罷了,可是想不到那西門凜膽小如鼠不敢出頭,居然讓個階下囚出戰。老子問過我那兄弟才知道,原來那魔帝就是前些日子在岳陽行刺燕王世子的兇徒,大家想想看,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竟敢一舉得罪滇王、燕王兩大強藩,若非是瘋了,除了是兇星入命,還有別的解釋麼?照老子的估計,那魔帝甘心被西門凜擒到幽冀去,多半是沒有刺殺得手,心有不甘,這才藉機深入虎穴呢。只不過那燕王世子洪福齊天,凶神還沒有進門,就在路上遇到了東陽侯阻截,想必這人只要能夠殺人殺得快意,也不計較對手是誰,要不然非親非故的,他憑什麼替幽冀出頭呢?若非是這人殺得忘了形,讓西門凜發覺他沒有受傷被制,只怕也不會聯合東陽侯一起圍殺那魔帝,誰不知道幽冀和江寧仇深似海,如果不是那魔帝太過扎手,就是翻天覆地,那西門凜也不會和我們江東的黑白兩道聯手對敵啊?就這樣,還被這魔帝煽動了錦帆會的好漢,差點將江東黑白兩道的英雄都葬送在赤壁,聽說這魔帝已經逃走了,不知行蹤何往,只怕此人再現之時,又是一場浩劫,胡老爺別看縣衙裡面的差役在那裡搜捕水賊,誰不知道這是堅壁清野,唯恐魔帝在咱們江東大開殺戒呢?”
那富商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道:“若非戚兄說得繪聲繪色,胡某可是絕對不信,你既然當日在場,可知這魔帝生得什麼模樣,可是三頭六臂,還是凶神惡煞,若是我們這些尋常百姓遇見,也好退避三舍啊。”
那大漢連連搖頭道:“只怕說了你也不信,這魔帝不過十六七歲,相貌清秀端正,一眼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一點也不出眾,殺人之時神色不動,好像切菜切瓜一般,令人見了都覺得心寒,我可是求了諸天佛爺菩薩,可千萬別讓老子遇見那魔帝,否則老子就是有九條命,也得葬送在那魔帝手中。”
那富商聽得冷汗直流,訥訥道:“如果那魔帝果然如此相貌平常,豈不是身邊時刻都可能埋伏殺機,說不定哪天胡某得罪了一個小孩子,就是報應臨頭呢。”
那大漢同情地道:“誰說不是呢,只盼那魔帝看不上江南煙雨,最好去和那野心勃勃的燕王世子為難,免得我們這些小人物提心吊膽,不過老子額外告訴你一個訊息,這魔帝據說不是獨自行動,他身邊還有一個女子,據說那女子貌美如花,可是心狠手辣,這一次那魔帝能夠將南北雙方玩弄於股掌之上,都是那女子從中作怪。聽說那女子名叫尹青萍,原本是洞庭雙絕裡面的劍絕,曾以劍舞揚名天下,可是誰也想不到那如花似玉的美人竟然是昔年血手狂蛟尹天威的女兒,咱們江南人誰不知道,當年的尹大將軍兇名可以止小兒夜啼,他的女兒想必也是一個貌美心毒的女修羅。老天爺,出了一個魔帝也就罷了,還有一個女修羅做他的幫兇,如果這兩人真的如傳聞一般已經到了江東,只怕真要天翻地覆了。”
這時不從哪個角落裡面傳出一聲怪笑道:“天翻地覆有什麼不好,自從越國公納土歸陳,自己是享盡了榮華富貴,可是江南的百姓可都遭了殃,朝廷不將江東當成自家疆土,只知道刮地三尺,敲骨吸髓,與其苟延殘喘,還不讓魔帝將江南的貪官汙吏殺得乾乾淨淨,老百姓說不定還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呢。”
聽到那陰陽怪氣的語聲,那幾個大漢和那個富商同時臉上變色,四處尋找說話人的蹤影,可是方才的語聲飄浮不定,竟是判斷不出從哪裡傳來。
這時候那語聲再度響起道:“也不知是誰家的走狗,在這裡亂吠一通,魔帝許子靜,一介少年,未及弱冠年級,力抗江東、幽冀高手圍攻,這是何等的威風,就連翠湖的前輩高手平月寒,也敗在魔帝手上,此人小小年紀,武功已經可以和四大宗師並駕齊驅,到了你們口中,怎麼就成了兇狠歹毒呢?就說那劍絕尹青萍吧,一個弱女子就敢挑戰翠湖的顏仙子,如今又力挽狂瀾,相助魔帝脫出生天,這是何等的聰明才智,就說是女諸葛也不算過分,卻以修羅之名強加其身,東陽侯的心胸也太狹小了吧。”
那幾人臉色越發鐵青,目光四下打量,卻完全聽不出語聲來自何處,面孔上都是汗如雨下,顯然緊張無比。這下不必那人拿出證據,酒樓上也人人知道這幾人乃是存心散佈流言,雖然心中不恥,但是畏懼春水堂的恐怖勢力,卻都不敢漏出絲毫異色。
看了這番鬧劇,楊寧頗為開懷,他雖然不甚重視名聲,可是給人這般胡亂誣衊,仍然是氣不打一處來,更何況還牽扯到青萍身上,只不過他雖然氣惱,卻也知道就算出手殺人最多也不過坐實自己的兇名,所以只能悶頭生氣,這暗中發言之人卻是讓他開心不已。不過他可不比那幾個散佈流言的密探,不多時已經鎖定了那說話之人,卻是一個相貌消瘦如猴的小老頭,在那裡眯著眼睛品嚐美酒,一副醺醺然的模樣,卻無人發覺是他用腹語將語聲傳到別處。雖然不知那人為何要維護自己,楊寧卻不由將注意力凝注在他身上。
不過楊寧畢竟沒有什麼經驗,目光凝聚之下,不過片刻,那小老頭已經是芒刺在背,他卻是老奸巨滑,目光略閃,已經發覺了兩個十幾歲的少年坐在窗邊,其中較為年長的那個清秀少年正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他經驗老道,立刻看出那個即使在狼吞虎嚥過程中也不忘替同伴倒酒的靈秀少年雖然有一點武功底子,但是不過是會些粗淺功夫,並不要緊,而這個清秀少年卻令他生出難以看透的感覺。第一眼看上去還覺得平凡無奇,第二眼看去卻覺得這少年的眉宇間帶著一種淡凝從容的氣度,令人不敢小覷。而且不論他如何打量研判,也看不出這清秀少年是否身具武功,若說不會武功,尋常人若是到了十七八歲,雙眼多半已經有了混濁之色,但是這少年雙目幽深冰寒,透徹明晰,彷彿一眼可以看到眼底深處,若說會武功,這少年身上沒有絲毫真氣外洩,手足也沒有修煉過外家功夫的老繭傷痕,而小老頭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個少年小小年紀就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
那小老頭一雙鼠眼滴溜溜轉了幾圈,已經想出了一條計策,故意以腹語長聲道:“赤壁遺雄烈,青年有俊聲。當年的周公瑾就是因為氣量狹小才敗給了諸葛孔明,今日東陽侯在赤壁之下折戟沉沙,好好的一盤棋,被人家殺得七零八落,已經丟盡了江東豪傑的臉面,今日還要暗中令人詆譭對手的聲名,這般氣量狹窄,只怕下場還不如被氣死的周公瑾呢。”他這番話不僅說得惡毒,而且語聲飄渺迴盪,巧而又巧地從小三身後透了出來,當下不僅是那幾個已經怒髮衝冠的大漢,整個酒樓的人都將目光盯到了楊寧和小三身上。
那個原本已經火冒三丈的鬍子大漢滿腔怒火立刻找到了發洩的地方,一個箭步上前一把仍然不知發生了什麼,正在那裡悶頭啃雞腿的小三給提了起來,厲聲問道:“是你這小混蛋在這裡胡說八道,汙衊東陽侯的名聲麼?”
小三雖然聰明靈巧,但畢竟年紀還小,方才別人說得熱熱鬧鬧,他只當是在看戲,哪裡想到事到臨頭戲會唱到自己身上,嚇得瞠目結舌,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楊寧見狀眉梢微皺,已經瞭然了那小老頭的嫁禍陰謀,想必是發覺了自己正在注意他,便令人誤以為這番話是小三所說,至於未曾將音波折射到自己身上,多半是不知自己深淺,不敢冒險一試,想到此處不禁冷冷瞧了那小老頭一眼。
楊寧的神色雖然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是一個眼神已經讓那陰謀得逞的小老頭覺得心中冰寒,只因他突然發覺那個清秀少年原本略顯黯淡的一雙鳳目,突然生動了起來,彷彿是深邃靜謐的夜空深處,那光芒淡渺冰寒的星辰,終於穿越了難以企及的距離,將一縷星芒終於照射到了亙古的冰川之上。即使是以他的閱歷眼界,也從未見過這樣一雙淡漠無情的眼睛,不由突然覺得心虛起來,開始思忖自己是否犯下了大錯。
就在這時,問不出所以然的戚姓大漢已經忍耐不住,翻手就是幾個耳光將小三打得口角溢血,小三隻嚇得魂飛魄散,只懂得連聲喊冤,大漢不耐之下將他丟在一邊,伸手去抓旁邊彷彿呆住的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