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聽罷越仲卿的話語,只覺得心亂如麻,他原本心心念念都在幽冀,只是因為赤壁一戰,才讓他對幽冀漸漸生出絕望,甚至不願再踏上幽冀寸土,但是無論如何,他都難以忘懷孃親的故土,而且在他心目中,如果天下大亂,最後取勝的一定要是羅承玉才行,否則孃親多年的犧牲豈不是白費了麼。這些日子他雖然是冷眼旁觀,卻也覺得越仲卿才幹過人,試探過了越仲卿的心志之後,才會生出將他推薦給羅承玉的心思。可是此刻聽了越仲卿這一番話,他卻又猶豫起來,越仲卿對於幽冀的排斥太明顯了。想到越仲卿將來可能會出仕楊氏,然後和羅承玉作對,楊寧不知不覺再度生出凜冽的殺意,望著越仲卿的目光已經如同利刃一般。
越仲卿撞見楊寧的目光,只覺得心中巨震,不由退後幾步,猶自覺得心驚膽寒,小三見狀連忙移動身形,擋在越仲卿身前,望向楊寧的目光中盡是哀求之色。
楊寧觸到小三的目光,頓時想起廢園之中這少年不顧一切拖著自己想要逃走的情景,不禁心中一軟,暗道,罷了,幽冀早已經沒有我立足的餘地,孃親也不再以我為子,他們是勝是敗,和我又有什麼相干,越仲卿願意投靠何人,我也不必為之煩惱,難得這人骨頭硬朗,也不枉我和青萍與他相交一場,想到此處,殺意漸漸淡去。看了滿頭大汗的小三一眼,楊寧想起原本給小三的命令,不禁微微一笑,傳音道:“小三,今夜子時,我就要離開了,如果到時候你帶著越仲卿的人頭到甲板上來,我就帶你離開此地,將一身武功全部傳授給你,讓你成為一代宗師,再無人可以欺凌你。如果你不肯出手,那麼也到甲板上來,在我面前自盡身亡,我也可考慮放過這船上的其他人,何去何從,你要好好考慮,不要辜負了這天賜的機緣。”說罷,楊寧也不去看小三瞬間變黑的面孔,轉身走向艙門去了,青萍略一蹙眉,便跟著楊寧走了進去,她可是要好好盤問楊寧一番,要弄清楚楊寧究竟在盤算什麼鬼主意。
走進艙中,青萍連忙將心中疑問一一道出,楊寧自然不會瞞他,將逼迫小三殺了越仲卿的事情也說了出來。青萍聽得心中一沉,埋怨楊寧道:“你若覺得後悔了,還不如廢了他的武功算了,這樣子逼他算什麼,如果他真的殺了越仲卿,難道你還要收留一個弒主的弟子麼?再說,你不是已經放過越仲卿了麼?”
楊寧漠然道:“他若殺了越仲卿,正好成全了我的心願,但是我自然不會收留一個弒主的弟子,但是若他只想憑著這幾日的情分求我饒恕,我也不會放過他,不過你放心,我最多也只是廢了他的武功。武道宗沒有不忠不孝的弟子,卻也沒有食古不化的傳人。”
青萍輕輕一嘆,她自然楊寧的性子,一旦涉及到師門和武學,這人的反應和決定總是會出人意料的,不過卻也生出好奇來,在她看來,小三除了殺死越仲卿和自盡之外,也沒有第三條路可選了,卻不知道楊寧到底想讓小三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呢。
金烏西沉,素月東昇,入夜之後越氏的貨船就已經停靠在江水南岸,岸邊蘆花早已經乾枯凋零,雪白的月光對映在漫天的蘆花上,勾畫出一片淒涼景象,楊寧負手立在岸邊的石磯之上,俯瞰江流,神色冰冷如霜,青萍立在他身邊,目光寵溺中帶著幾分無奈,兩人都已經卸去了易容,漏出了本來面貌,一個容顏秀麗,一個清秀端正,月光之下,若是楊寧的身上沒有那沖天殺氣的話,倒是宛若神仙眷侶一般。
月上中天,子夜將至,從貨船裡面緩緩走出一個纖瘦的身影,看到石磯上相依相偎的兩人,那身影略一停頓,就躍向江岸,貨船距離江岸足有數丈之遙,這人輕功不算出眾,這一躍還不到三丈遠,但是他早已看準了岸邊延伸到江水中的亂石,在上面輕輕一點,借力躍到了岸上,然後手腳齊用,爬到了石磯之上。
楊寧目光在小三蒼白的面容上一掠而過,又看了一眼他被鮮血浸透的衣衫,漏出一個冰冷的笑容,嘆息道:“你還算聰明,知道我不會因為你的求情而放過你們主僕,越仲卿的人頭呢?拿出他的人頭,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我不像師尊那般,收徒過分慎重,只要你合了我的心意,就可以拜入武道宗門牆。”
小三勉強一笑,低聲道:“弟子手刃公子之後,不敢驚動詹管事,所以沒有割下公子的人頭,還請師父親自出手,殺了詹管事之後,就可以看到公子的屍體了,弟子得師父收錄門牆,當竭盡所能盡忠師門,絕不敢違背師父諭令。”
楊寧目光沉靜如冰,盯著小三片刻,才淡淡道:“也好。”說罷舉步向江岸走去,小三抬頭看向楊寧,目光銳利得如同鷹隼一般,他站起身跟在楊寧身後。青萍目中閃過一縷笑意,卻沒有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楊寧隨著小三走到江岸,卻停住了腳步,示意小三先上船,小三猶豫了一下,便奮力向江心躍去,身形依舊在半空落下,但是他隨即揮手,從衣袖中抖出一條繩索,向船舷纏住,借力向船上躍去,他驚險無比地落在船舷邊上,正要回頭招呼楊寧,卻發覺楊寧如同一縷青煙一般貼在他身後,嚇得他差點跌下江去。
楊寧見狀眉峰微揚,眼中閃過笑意,伸手將小三提到了船上,伸手一指黑暗的艙門,示意他先走。小三低下頭去,徑自向艙中走去,楊寧緩步跟在他後面。
小三的身影沒入黑暗之中的霎那,突然艙中傳來短促的低呼聲,彷彿是被生生掐斷在咽喉裡。楊寧神色微動,身形一閃,向艙內撲去,就在他身形乍動的瞬間,黑暗之中一道寒光一閃而沒,楊寧覺察出腦後和前胸同時有勁風掠過,攻擊腦後的那人掌風如雷,分明是鷹爪功,十指足可碎金裂石,而刺向胸前的那一劍無聲無息,詭秘狠毒,正是楊寧前日傳授小三的一招劍式。這兩人的合擊彷彿練習了千遍萬遍,熟稔無比。可是楊寧只是信手一拂,攻向腦後的那人已經被生生震退,而那柄本欲透心而入的利劍也被兩根手指夾住了鋒刃。就在這時,數縷勁風從艙底深處射向楊寧周身,卻是一輪箭雨,配合的時機十分巧妙,若是楊寧武功弱上一些,這麼近的距離,足可洞穿金石的六支利箭足以奪取任何人的性命。一聲低鳴,黑暗的艙中閃過一輪青色的劍光,耳中傳來切金斷玉的響動,六聲合而為一,幾乎分辨不出來前後。繼而劍光隱沒在楊寧袖中,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只聽見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在艙中響起。
楊寧在黑暗中淡淡一笑,脫身後退,身後那人還想攔阻,卻只覺身邊風聲輕動,不知怎麼楊寧已經出艙而去,繼而艙外傳來淡漠冰寒的聲音道:“裡面的人,出來。”
艙中三人沉默了半晌,然後分別向外邁步,先走出來的正是詹管事,他一身勁裝,眉宇間帶著沉重的殺氣,隨手走出來的正是小三,和方才進去之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神色慘然,又過了片刻,走出來卻是越仲卿,他手中拿著一具損益連弩,上面漏出六支弩箭的箭頭,顯然方才是他用連弩射出了一輪弩箭。
楊寧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掠而過,淡淡道:“小三,你的膽子不小,竟敢與他們兩人勾結暗害於我,而且用的是我傳你的武功,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可說。若是別人想要害我,不過一死罷了,你既然以下犯上,我要將你千刀萬剮才肯甘心。”
小三這時候已經心灰意冷,他早已知道楊寧武功絕世,只存了萬一的希望,才設計謀害於他,自從艙內失手之後,他就知道再無希望,此刻聽到楊寧的質問,他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丟下手中的佩劍,上前走了兩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恨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武功不是我想學的,你迫我謀害二公子,我是寧死也不肯的,你不過是喜歡玩弄別人的性命罷了,要殺就殺吧,不過你既然白天放過了我家公子,還請你不要為難他們,就是兔子被逼急了還要咬人呢,何況人呢?”
楊寧聞言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上露出金童也似的一縷笑容,一雙鳳目更是奇光四射,璀璨奪目。上前伸手攙起小三,朗聲笑道:“好,好,這才是我武道宗的弟子,本宗弟子雖然也講究尊卑輩分,但是還有一條更重要的規矩,就是‘唯我本心’,我迫你弒主不過是考驗罷了,你殺或不殺都不要緊,只有奮起反擊,不負本心,才是武道宗弟子應有的風骨,今日就在此地,蒼天明月為證,武道宗弟子子靜收你為正式傳人。”
小三聽得呆住了,他雖然出身寒微,又是僕役之身,可是畢竟生長在世家之中,對於師道尊嚴,忠孝節義都知道的極為清楚,萬萬想不到自己冒險弒師,不僅沒有得罪,反而被正式收錄,這等榮寵讓他一時再也反應不過來,直到楊寧冷冽的笑聲傳入耳中,才真正清醒過來。
楊寧仔細打量了小三片刻,越發覺得這個少年氣質神采都有不凡之處,雖然久處卑微,受到了壓制,但是今夜全被激發了出來,眉宇間盡是決絕剛烈的氣息,越看越是得意,欣然道:“你既然是我的弟子,就不能再充任下陳,你可有名姓,小三不過是乳名,不能再用了。”
小三神色恍惚,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穿了黑色衣裳,拿著弩箭的越仲卿已經明瞭眼前的局勢,上前冷冷道:“小三自幼被我越家收養,並無父母,也沒有名姓,若是小三願意,就姓越吧。”
楊寧瞥了越仲卿一眼,心知這人氣惱自己利用他逼迫小三,所以也不因為他的失禮而色變,既然小三沒有殺他,那麼這人的性命就是保住了,即使越仲卿此刻再無理些,楊寧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不給新出爐的大弟子面子,所以略一思索,淡淡道:“姓越很好,你很講義氣,臨難不苟,從今以後你就叫做越不屈,不過我浪跡天涯,也沒有法子留你在身邊傳授武藝,這些日子我教你的東西都記住了麼?”
小三這時候已經清醒過來,雖然還有被迫拜師的屈辱,但是他畢竟不是頑固不化的古董,自然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連忙再度拜下道:“多謝師父賜名,師父傳授的東西我都記住了,以後會好好練習的。”
楊寧點點頭,取出一本冊子遞給小三道:“這幾天你的築基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只需好好加固根基就好了,過兩年就可以練習這上面的武功,你也別想傳授給別人,若是沒有我指點築基,想練這些武功只有走火入魔的份。五年之後,我若回到中原,就會來看你,沒有出師之前,不許你說是武道宗的弟子,如果風聲洩露出去,別怪我重重懲罰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楊寧的目光卻是瞪著越仲卿和詹管事的。
越仲卿知趣地道:“帝尊放心,從今以後,越某會將小三當成兄弟手足照拂,絕不會洩露他的身份,如有虛言,帝尊他日處置越某即可。”
楊寧聽得出他的誠意,微微點頭,嘆息道:“你這個人擇善固執,將來難免危難重重,我不喜歡你的脾氣,但也佩服你的風骨,不屈跟在你身邊,也可保護你,但是你記著,不許逼迫不屈替你效命,如果日後因為你的緣故,害死了不屈,我絕不會放過你。”
越仲卿知道楊寧言外之意,經過今日的爭論,即使是曾經覺得前途迷茫的自己,也知道將來會選擇的道路,這樣的亂世,如果不屈真的為了自己的理想陷身天下紛爭,那麼當真是九死一生,楊寧的警告卻是一片好意,越仲卿惟有頷首領命而已。
見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楊寧淡淡一笑,縱身掠起,便如輕煙飛絮,瞬息之間已經到了江岸石磯之上,青萍飛身而起,兩人身形在半空中相聚,楊寧也不下落,身形驀然著轉,兩道青色身影宛若飛仙一般,比翼消失在夜色之中,其時月光如雪,兩人身形體內纖毫畢現,越仲卿第一次看清了心中傾慕已久的意中人的真面貌,只覺皓如冷月,潔若冰雪,心頭怦然,但是強烈的遺憾也隨之湧起,不知怎麼,他竟然能夠預料到,這一生可能都再也見不到這對身份高崇的少年少女了。眼前一段邂逅,不過是雪泥鴻爪,萍蹤無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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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劉禹錫《金陵懷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