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思君令人老
第二日一大早,程勉早早醒來,去陪婁氏進朝食。
他昨天沒睡好,以為到得夠早了,可蕭氏姐妹到得更早,見到他來,臉上神情且不論,見禮時的語氣十足恭敬,程勉知道姐妹倆都是為了婁氏,也客客氣氣地回禮。
落座之後,婁氏側過臉,視線落在程勉所在的這一側:“五郎,昨日是沒睡好麼?”
“睡好了。好得很。”
婁氏抿嘴一笑:“聲音裡沒精打採,肯定沒睡好。”
程勉本欲繼續遮掩,忽然瞥見坐在對面的蕭寶音使眼色,無聲說了“說實話”,便靈機一動,答道:“睡得好,是昨天和元嘉說話說得忘了時辰,沒睡夠。”
婁氏欣慰地點頭:“話說開了就好……哎,不要幹坐著聽,快吃吧。”
面前的案上擺的是摻了肉糜和嫩姜的熱粥,程勉本來沒什麼胃口,吃了兩口,發現異常美味。婁氏聽見他開始吃東西,欣慰地笑笑:“你口味還是和小時候一般,一點也沒變化。”
大半碗粥入腹後,程勉擦擦嘴,滿足地說:“是粥做得好。”
聞言,蕭妙音在對面無聲一笑,惹得婁氏看了她一眼,方繼續說:“五郎,你們一起長大,你對他還有大恩情,現在雖然出了這許多事,你們也不再是小時候了,但昔日的情誼不易,切切不要因為他人生出嫌隙……你要是惱他做事說話生硬,惹你生氣,不要和他計較,隨時告訴我,我來訓他。”
婁氏輕言細語、娓娓道來,反而讓程勉不好意思了。他不自在地捏著衣帶的一角,小聲說:“……王妃,元嘉對我實在太好,我又記不起往事,實在是、實在是……惶恐。”
婁氏一怔,正色說:“五郎這是什麼話。你母親去世得早,在遇見殿下、有這兩個小的之前……”
她朝蕭氏姐妹所在的方向一指:“我是一直厚顏將你當作我的親子的……那時王府只準我入府服侍安王,數年裡我和元嘉骨肉分離,你們卻沒有分開。你待他一如往日……後來我才知道,要不是那幾年裡你盡力回護他,我們母子,恐怕早就陰陽兩隔了……”
婁氏養尊處優已久,可念及往昔母子被迫分離時的情景,依然不由得痛徹心扉。她忍得住淚,卻忍不住蒼白的臉色,轉頭對在座的蕭氏姐妹說:“你們自落地起,就是錦衣玉食,沒有吃過一點苦頭。殿下對你們寵愛有加,恨不得將日月也送給你們,將你們養得嬌縱難纏,稍有不順,旁人動輒得咎……這兩年來我眼睛瞎了,精力不濟,更是管不得你們,你們也變本加厲,合夥瞞我這個瞎老婆子……”
見話題忽然轉到自己身上,蕭妙音雖然沒吭聲,神色間並不以為然;蕭寶音則拖長了語調,半是不悅半是撒嬌地搶過話頭:“母親,程大人還在呀,您怎麼在外人面前不給女兒留一點顏面?”
“你住口。”聽見她的聲音,婁氏愈是板起臉,“你當有你哥哥替你遮掩,你跑去五郎那裡胡鬧就揭過去了?稍一說你,你倒說起內外之別了。”
這件事被陡然提起,別說蕭寶音,就連程勉,也嚇了一跳。眼見蕭寶音的臉驀地發白,程勉下意識地為她開脫:“王妃……郡主沒有冒犯我,她、她就是去看看我……”
“不用你為我說謊。”
蕭寶音冷冷地堵住程勉的話頭。她似乎並不畏懼婁氏的怒火,提高了聲音,硬邦邦地對她說:“我沒有要哥哥替我遮掩。他不知道我去的事。我就是想去驗一驗人。”
“真是了不得,你還敢去‘驗人’? ”婁氏神色愈發嚴厲,對不上焦的雙眼責難譏諷兼備,一動不動地看著蕭寶音,“好好好,你以為你是金枝玉葉的郡主,身份尊貴,可以隨便去驗人。但你不要忘了,五郎是我和你哥哥的舊主人,你是安王的女兒,但也是從一個乳孃、一個奴婢肚子裡爬出來的。你再大的威風和脾氣,耍不到五郎身上。”
“母親……”
這話實在過於嚴厲,蕭寶音聽完之後,整個人全無人色,一雙眼睛死死盯住婁氏,彷彿在看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程勉也想不到婁氏會說出這一番話,後腦一涼;眼看著蕭寶音忍淚忍得渾身發抖,覺得還是要說點什麼。他的視線在母女二人身上轉了一圈,還是向著婁氏說:“王妃,郡主是去我家了,但她本意是關心我,絕沒有對我耍什麼威風。您不要訓斥她……是我們分離太久,當時她年紀小,我偏偏生了這麼個毛病,有些誤會,已經解開了。您這樣說她,她多傷心啊。”
程勉話音剛落,蕭寶音再忍不住,伏在案上無聲地哭了。
她一哭,蕭妙音也坐不住了,想安慰姐姐又怕惹怒母親,只能輕輕拉一拉她的袖子,跟著落淚。婁氏聽力非凡,光聽呼吸聲也知道兩個女兒都哭了,她神色稍緩,但看都不看她們姐妹,摸索著面前的幾案站起來,也不要下人攙扶,走到程勉身邊坐下,執起他的手,開口道:“你啊……我的女兒究竟是什麼脾氣,你還想瞞過我嗎?”
周旋之言被直接戳破,程勉臉上一紅:“是解開了……”
婁氏傷感一笑,用力按了按程勉的手:“以前你們給我帶話,只說好事。我看不到你們,也不識字,人家說什麼,我就只能信。生了寶音,他們準元嘉也進王府,他來了還是說都好,可我知道,你們都是在哄我。
“五郎,奶孃老了,瞎了,但奶孃和元嘉也都不是昔日了。尋常人不敢欺負我們,你不要怕我擔心,一定要我對我說真話。”
程勉感覺到她的手心發冷,心裡也很傷感:“嗯。知道了。”
他攙扶著婁氏回到正座,然後又來到蕭寶音的座前,輕輕喊了一聲“郡主”。蕭寶音先不理他,程勉又喊了一句,她抹著眼淚終於抬起頭,十分委屈地看著程勉:“……你怎麼一點也不記得我了?”
她哭得可憐,程勉心裡也酸楚,無奈地搖頭:“我要是記得,上次你就不發這麼大脾氣了。”
“幾年前,你的死訊傳來時……哥哥不信,去連州找你,我求他帶我一起去,他怎麼都不答應,我好不容易偷偷跑到城門口,就被追到了。”
也不知為什麼,程勉總覺得,自己應該是有姐妹的。現在看著泫然欲泣的蕭寶音,他莫名想,也許那就是寶音和妙音。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女,程勉柔聲寬慰:“不要緊,連州不是什麼好地方。再說我不是找回來了麼……我答應你,以前我怎麼待郡主,以後也不會改變。”
這頓摻雜了許多人淚水的朝食吃了一整個上午,但程勉在婁氏的居所一直待到入夜。從婁氏那裡,他終於聽到了許多自己和瞿元嘉少年時的舊事。和聽來的其他往事一樣,婁氏說的這些程勉也都記不得,可無論如何,哪怕只多知道一點,亦遠遠勝過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