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廣袤,未有人知。已知之地,西以虛秦惡山為界,東臨怒海。戟嶺阜水為界,劃中土之南北。中土之北,東有半島荒野,謂之荒州;中有河谷沃土,謂之靖州;西有高山深壑,謂之烏川。靖州以北有百里山野,巨木成林,常年寒冬,即稱北疆。另有西域無垠戈壁,位於烏川以西北。中土之南,三山衍化萬千支流,匯成大江,名為渙鵟,江水綿延千里,滋養億萬生靈。有上古遺蹟群,坐落於渙鵟江以西,虛秦山脈之南,人稱遺州。渙鵟江以南為隕崆嶺,隕崆嶺以南為妖域、流澤二州。妖域居於西,千川萬水,盡為陡崖險峰;流澤居於東,水道交錯如麻,湖澤星羅棋佈,叢林繁密,疫病多發。由北而南,自西向東,西域、北疆、烏川、靖州、荒州、遺州、渙鵟、妖域、流澤,此九州便為世人所知天下之全貌。
新紀之初,獨霸天下的人族展開了對已知世界的清洗,戰敗的的妖族大部分遷移至隕崆嶺以南。靈族在上古之末的大決戰中保持了中立,但人族並沒有因此放過他們。隨著妖族基本在中土銷聲匿跡,弱小的靈族也遭到了驅逐。於是,隕崆嶺以南又有一些靈族的族群遷入。當人族內部開始了權力鬥爭後,從烏川崛起的靳氏佔據了當時最為發達的靖州,建立了人族歷史上第一個大帝國,號為“靖川”。在鬥爭中落敗的勢力不得已退居至落後的渙鵟江流域,又建立了數個小國家,彼此爭討,長達千年。在殘酷的廝殺之中,一些勢力漸漸穩定下來,另有一些不得已繼續向南進發,越過隕崆嶺,再次與人族上古時的宿敵妖族正面交鋒。由於這一批人族並非頂尖戰力,妖族又經歷了一段時間的修養,二者在流澤戰成均勢,靈族則繼續保持中立。妖族憑藉主場作戰的優勢,消滅了一批又一批入侵的人族勢力。但是隨著人族的數量不斷膨脹,不斷有人被驅逐、被髮配、或是主動遷移至流澤,這場戰火燃燒了數百年。最終,在幾大半妖族的統領下,不堪其擾的妖族退居至流澤以西的百萬石峰。從此,百萬石峰便被稱為妖域。事實上,新紀之後數量銳減的妖族本就不需要那麼大的領地,而人族與靈族則如願在流澤定居下來。
這一次,妖族不是因為失利而退,而是在佔據優勢的情況下主動撤退。人族也並非有組織地入侵,而是不得已來到流澤後,為了生存,以遊擊的形式反抗當地的統治者。人族的身體比妖族要弱很多,流澤惡劣的環境並不適合人族生存,也不利於帝國的誕生,連大城市都是寥寥無幾。直到今天,流澤仍沒有出現過一個實質上的統治勢力。而在妖族退居妖域之後,流澤又出現了一種致人妖化的怪病。相傳在流澤的百年大戰中,死去的妖族的靈魂侵入土壤與河流,化為千年不散的戾氣,才導致了這種怪病。據說,這種戾氣會源源不斷地侵蝕人類,在其體內植入某種妖族的戾魂,戾魂會導致妖化。妖化的爆發是完全隨機的,但在自然情況下只發生在人類十八歲以前。妖化後的人類被稱為“傀妖”,身體會出現妖族的部分特徵,並擁有其部分的能力,神志會弱化,攻擊性會變強。隨著時間的推移,妖化的程度也會越來越重,最終徹底變成只知殺戮的“喪妖”。妖化的程度是不可逆的。奇怪地是,只要傀妖離開流澤,妖化便會停滯。因此,流澤也被視為“被神詛咒之地”。
流澤雖沒有國家,但有一個名為“赤銘教”的組織。赤銘教會有組織地緝捕、獵殺流澤境內的傀妖,並向民眾免費發放一種需長期服用的、具有抑制妖化效果的藥物。而一些已經妖化,或是藥物不起作用的傀妖,只得隱藏起來,或是加入反叛組織,或是逃出流澤。然而,除了妖域,傀妖無論逃到哪,都是人類必除之而後快的危險分子。
誰能想到呢,一個如此危險的傢伙,就這麼藏在夕陵帝國的眼皮底下。
程掌櫃的面板繃得像被風化了數百年的花崗岩,腰背胸腹、頸額肩頰、手臂甚至是手指上,都生著大小不一的眼睛,黃褐色的眼瞳中泛著點點綠色的幽光,詭異而危險。右頸處的兩隻眼睛不知被什麼東西弄瞎了,留有一大片燒傷的疤痕。另有一隻位於手臂上的眼睛凹陷下去,砂紙似的眼皮塌在手臂上。應雁書盯著他,手心裡全都是汗。
他此前可從沒和傀妖交過手,尤其是這麼危險的妖魂。
一般情況下,不同種類的妖族的戾魂,在傀妖身上表現出的特徵都是大同小異的。因此,外人很難判斷傀妖體內寄居的究竟是哪種妖魂。但是程掌櫃的妖化特徵實在是太特殊了,應雁書幾乎在瞬間就認了出來。
隕崆嶺之陽,有妖,名蚩睛。其形如蜥,身若虎豹,鱗堅似鎧,體生多目;能化人形。蚩睛愈強,而目愈多,至多能修百目。百目既成,便可破妖身,入神境。新紀之後,蚩睛少有現世,縱人族文獻所述最強者,方六十七目爾。其目與命戚,一目毀而力暫增,已毀之目不能再生,目俱喪而命殞。
——《古妖志》卷二十·百目蚩睛
“嚇傻了嗎?臭小子。”程掌櫃冷笑了一聲,數十隻眼睛滴溜溜地打了個轉,透著難以言喻的恐怖,“你好像傷得不輕,不然咱們還有的打。”
“程掌櫃好眼力······”
應雁書習慣性地搭了茬兒,話音未落,程掌櫃便已出現在身前。其雙臂成環抱之勢,從兩側抓嚮應雁書的雙肋。同時前衝之勢不減,嘴巴一張,露出滿口骨釘似的牙齒,嚮應雁書的胸口咬去。
“就不能先聊兩句嗎?”應雁書苦笑著,運起秘法,腳下輕點,在地板上留下一個金色的腳印,眨眼間翻過背後的石臺,躲開了程掌櫃的攻擊。
一撲落空,程掌櫃在原地愣了一下,接著似笑非笑地直起身來,道:“有點意思。”
應雁書落地,回身便是一劍。程掌櫃不慌不忙地抬起右手,擋在自己的咽喉之前。斷劍瞬間停滯在空中。應雁書看著程掌櫃的手掌,準確地說是看著程掌櫃手掌中的眼睛,臉色極度難看。
他沒有把握一擊刺穿程掌櫃的妖皮和妖骨,但他若是毀了這隻眼睛,瞬間爆發出的狂血會使得程掌櫃的力量在短時間內大漲,自己便會陷入絕境。
程掌櫃猶豫了片刻,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不願意犧牲自己寶貴的眼睛。右手一翻,成手刀,劈在斷劍的劍面上,將其震開。隔著石臺,左手抓嚮應雁書的脖子。應雁書立刻閃向一旁,讓過頸側要害,卻被扣住了肩膀。應雁書猛得一蹬石臺,向後拉扯,程掌櫃措手不及,半個身體被帶倒石臺上,右手連忙撐住檯面。應雁書手腕一掂,將玉柳劍甩到左手,用盡全力扎向程掌櫃的後頸。
程掌櫃的太陽穴附近生著兩隻眼睛,見到斷劍刺來,先是瞳孔驟縮,接著眼皮瞬間閉合。應雁書運起爍金瞳,將目力提升到極限,一劍正戳在其雙目之間。快、準、狠。斷劍的茬口處傳出“叮”地一聲,應雁書竟是被震得虎口發麻,而程掌櫃抓著他肩膀的左手卻是絲毫不松。下一瞬,程掌櫃數目齊睜,眼珠上遍佈血絲。看樣子,那一劍雖未刺破妖皮的防禦,但所帶來的疼痛恐怕不是一星半點。
程掌櫃放開了原本撐在石臺上的右手,一把抓住應雁書左臂的手肘。應雁書立刻拖著他向後退去,令其胸口砸在石臺上。程老闆腰腹緊收,卡住檯面邊緣,左膝頂住石臺,右腿突然像一條真正的怪蜥那樣向右叉開,鉤住石臺側面。腳後跟彷彿一柄鉄鑿,竟在石臺上砸出了一個淺坑,嵌入其中。
應雁書再次發力,試圖將程掌櫃整個身體拖上石臺,然而程掌櫃卻是紋絲不動。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程掌櫃突然暴起發難,雙手彷彿一對鐵鉗,猛地將應雁書舉起,砸向身旁。應雁書的腰重重地砸在石臺邊緣,像一個破人偶一樣摔落在地。程老闆從石臺上跳下,左腳兇狠地跺嚮應雁書的腦袋。
一滴冷汗從額間滲出,應雁書雙手按住地面,向前用力一推,身體隨之向後滑出。程掌櫃一腳砸在距離他鼻尖咫尺之遙的地上,地板破碎,濺起的碎石射向面門。應雁書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同時翻身跳起。眼睛剛剛睜開一條縫,便見著一團黑影攜著勁風襲來,下意識用雙臂抵擋。下一瞬,應雁書只覺得一股巨力在手臂上爆開,整個人倒飛而出,重重撞在密室另一端的櫥壁上,震得骨架都有些隱隱作痛。
程掌櫃扭了扭右腳腳踝,平復了一下心情。剛才那一記迴旋踢,用了他常態之下的最大力量,對於一些普通的江湖蟊賊來說,足以致命。能硬接這一腳,還不至於重傷,至少也到了普通魅將的標準。
但這種水平,還遠遠不夠。若是在平時遭遇,他雖強,卻也沒有留下應雁書的手段。然而在堪比牢籠的密室中,對手不會有一絲活路。
自己好不容易才逃離流澤,在此找了個藏身之處。一切可能導致暴露的隱患,都要清除。程老闆的氣息逐漸平穩,眼神也變得平靜。但這種平靜並沒有半點和善之意,而是一種近乎純粹的冷酷。現在他看應雁書的眼神,就像一個老練的廚師,看著案板上仍在跳動的魚。
······
弋桑城西城區,魅塔。
魅將“竭”坐在自己的房間中,捂著胸口,身上滿是紗布。一大片藥瓶七零八落地散在桌子上,不知名的藥粉與藥水混合在一起,形成非常噁心的糊狀物。但他現在卻沒有任何精力去清理這一片狼藉。
竭處理好最後一處傷口,正準備躺下。突然,其身軀猛地一顫,竭連忙摘下鬼面具,右手緊緊按住嘴巴,拼命壓抑著咳嗽聲,唯恐其他魅將聽見。血液從指縫間流出,竭抬手一看,卻發現血竟是紫褐色的。他連忙將銅鏡翻出,一照,只見雙眼深深凹陷,眼窩幾乎完全變成了紫褐色。當下暗罵一聲,將銅鏡摔在被窩上,揚起拳頭就欲往桌面上砸,又害怕發出的聲音引起其他魅將的注意,尷尬地僵在空中。急火攻心之下,又咳了一口血出來。
“該死的撒瀾。”竭小聲咒罵著。
如果可以的話,他現在恨不得扒了煌目山脈那頭半妖的皮。
從鶻擔任上使以來,他就是煌目山脈的駐將,監視其中妖族,尤其是其領袖——撒瀾的動向。名義上無比重要,實際上是個被邊緣化的角色。不要說人妖兩族已有千年無戰,即便煌目山脈中的妖族真有異動,以撒瀾的實力,他們充其量也只能是前哨炮灰。
和魅部裡其他生來便渴望殺戮的怪人,或是對為國犧牲充滿熱忱的年輕人不一樣,他有野心,也有實力,自然不會滿足現狀。但無論是曦,還是修,都沒有將他調回弋的意思,彷彿他已經被魅部遺忘。他在這個位置上幹了很多年,半分功勞也撈不到,甚至連弋桑都難得回幾次。不僅如此,前段時間,那個挨千刀的撒瀾居然還偷偷潛出了煌目山脈,無巧不成書地還被修上使在百蟄嶺撞見了。他與另一名駐將瀆職失守,被處以百矛誅骨刑,好在上使求情,得以有一條生路:兩人今日於魅塔一決生死,生者不計其過,死者一了百了;若是兩人全部活過兩炷香,那麼都要被處以百矛誅骨刑。
竭對同伴的實力很清楚,他相信對方也是。為了保證能活命,他服用了自己珍藏許久的一種秘蠱。對於善用術法的人而言,這種蠱能短暫地增強其實力,效用發揮很慢,而且足夠隱蔽,在負面作用顯現前很難被人察覺。憑藉秘蠱的藥效,他在死鬥中險勝了對手一招,活了下來。但糟糕的是,重傷加劇了蠱的反噬,竭事先準備好的用以壓制毒性的藥物似乎已經不起作用了。
他不能去找魅部的郎中治療,一旦被發現自己服用秘蠱,好不容易搏來的生路又要斷送。當宜之計,是連夜在弋桑城中找一些能抑制毒性的藥物,越快越好。
於是乎,竭戴上鬼面具,離開魅塔,直奔印象中同在城西的候秋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