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距京師八百里,由於之前大段路途都在塞外,需得小心謹慎,因此前頭一路三百餘里足足走了兩天一夜,入松亭關的後半程因為沿途可更換驛馬,於是從遵化、薊州、三河、通州直到京師這條路,一行人竟只用了一夜多一點。當抵達京師城下時,恰好是上午進城人最多的時候。由於眼下天氣極冷,眾人雖說全都是裹的厚棉袍,一夜趕路之後卻幾乎都凍僵了。幾十號人在麗正門之前只稍稍一停,就風馳電掣地衝了進去。
京城雖說東西南北都設有城門,但面南的崇文門宣武門和麗正門進進出出的人最多,崇文門內多住商賈,宣武門內多住達官顯貴,麗正門卻因為正對皇城,因此外鄉人頭一回來京師都愛往這地方走一遭,此時正是人流最大的時候。瞧見這麼大股人呼啦啦衝了過來,城門守卒們登時個個緊張不已,後頭十幾個人更是慌忙守在了鐵拒馬之後。
“趕緊把拒馬都移開了,俺們是奉聖旨回京報事!”
隨著海壽這個又尖又細的聲音,馬上張越揚手丟出一樣東西。那邊一個領頭的百戶慌忙上前接了,只看了一眼便臉色大變。那牌子乃是塗金銅牌,闊三寸,長一尺,上為雙龍,下為二伏虎,牌子首尾圓形,皆鑽孔,中間則是以紅絲絛貫穿。
他從前自是瞧過這東西,於是也不敢細看上面的字,一面急急忙忙吩咐手下放開拒馬讓人通行,一面親自恭恭敬敬上前雙手奉還了那牌子。趁著那功夫,他很是打量了一番這些人,見上下人等都是灰撲撲的,便明白他們自哪兒來。
之前也不是沒有信使回來,怎生這次竟會有這麼多人,莫非是……
不管這百戶有了這麼心驚膽戰的念頭,透過麗正門的張越往前疾馳了不一會兒,就繞過了巍峨壯觀的長安左門,在長安左門前停了下來,一把拉住韁繩跳下了馬。瞧見有禁軍迎上前來盤問,他剛要再次出示那面銅牌,冷不防後頭的海壽三步並兩步上前越過了他,二話不說地厲聲斥道:“別磨磨蹭蹭的,難道連咱家和楊學士小張大人都認不出來了不成?咱們奉旨回京,要見太子殿下!”
雖說是例行檢查,但上番宿衛的京衛軍士自然知道這區區上百人不太可能是什麼意圖不軌,但這會兒海壽一說,領頭的軍官仍是大吃一驚。要知道,就在四天前,松亭關大捷的訊息才剛剛送到京城,這會兒文淵閣大學士楊榮御馬監少監海壽同張越竟是一同趕了回來,這就有些駭人了。當下他也不敢攔阻,等楊榮海壽張越入宮之後,他就慌忙派人把這些御馬監親軍帶去西苑安頓,又使人急報太子。
楊榮張越和海壽腳下極快,但仍是比不上一路飛跑往東宮報事的太監,因此,兩人從午門入皇城的時候,正在文華殿和東宮諸官議事的朱高熾已經得到了訊息。儘管那天大捷訊息傳來的時候,楊士奇就有所猜測,之後他召見杜楨也得到了近乎相同的判斷,早早地做出了預備防範,但這會兒當那邊訊息傳來的時候,他卻有些不敢相信了。
要知道,去年皇帝也同樣半當中把張越派回來了一次,鬧得京師流言紛紛之後,卻是龍精虎猛地班師回來,繼而翻臉發作了一大批人。這一回若是一招料錯,他之前的佈置全部白費不說,他這個太子的位置就真的不穩當了。他苦苦隱忍這許多年,豈不是完全白費?
“太子殿下,文淵閣大學士楊榮,御馬監少監海壽,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越,已在文華殿外等候!”
朱高熾聞言醒覺,見廷上一應官員全都瞧著自己,他立刻壓下了那些翻騰不休的思緒。等到宣召三人進來,見他們都是風塵僕僕形容憔悴,他立時心中一跳,一手抓著扶手,險些站起身來。儘管反覆告誡自己要鎮靜要平和,但那種急切的心思卻撩得他沒法忍受得住。
“太子殿下,皇上……崩於大寧!”
儘管三人品級幾乎相同,但第一個上前去哭拜於地的卻是楊榮。當迸出那句話後,深拜於地痛哭不已的他卻是兩手緊緊攏在一起。他此次並不是單單人回來了,和他一同回來的還有他親手草擬的天子遺詔,英國公張輔竟然肯把這要緊東西直接交託給了他!
剎那間,偌大的文華殿中一片靜寂。儘管早有預料,但當這個訊息真正確定的時候,從上到下卻反而覺得難以置信。哪怕是剛剛最盼望這個訊息得以證實的朱高熾,此刻也覺著腦袋一下轟然巨響,身子更是一重,前傾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寶座上都彷彿坐不穩當了。
他那位父皇死了!疑他多年的父親朱棣竟然死了,他竟然真的熬到了這一天!
一側角門的珠簾後頭,正站在那兒的太子妃張氏如釋重負地長長舒了一口氣。人都道是皇帝因她和朱瞻基的緣故始終不曾廢東宮,可她卻知道,若不是朱高熾素來小心謹慎友愛兄弟,就是她再賢惠能幹朱瞻基再聰慧機敏也是無用。朱高熾是太子,所以她才是太子妃,朱瞻基才是皇太孫,這因果關係從來就不能混淆顛倒。
“去,速宣皇太孫!”
迸出這幾個字的同時,朱高熾一下子癱軟在地痛哭失聲。他這帶頭一哭,大殿上的所有人全都軟倒身子伏跪於地,此起彼伏的哭聲在殿中縈繞盤旋,誰也分辨不出有多少哀慼,多少悲痛,多少慶幸,多少喜悅。
一路疲憊的張越沒法像別人那樣號啕大哭,但他心裡也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這些年能有驚無險地走過來,確實有朱棣厚待的緣故,只是那提心吊膽也受夠了。可皇帝臨終前的那一夜,眼瞅著那一生中不是嚴肅就是暴怒的老人離世安詳,以前那些念頭就漸漸淡了。
不多時,朱瞻基匆匆趕了過來。由於走得太快,他進大殿的時候竟是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而當看到滿大殿一幅號啕大哭的光景,原本還有些不信的他一下子陷入了木然,僵硬著步伐前行了幾步就一下子跌倒在地,這頓時驚著了一大堆人。只是這會兒大多數人都生怕自己被人指責失儀,只有楊榮和張越上前攙扶了這位皇太孫一把。
扶起朱瞻基的時候,張越赫然發現這位皇太孫已經是淚流滿面,那一瞬間,他猛地想起了那一夜自己給朱棣唸的信,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悲慼也好,高興也罷,一切已成定局。永樂朝已經結束了,而仁宣之世,如今才是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