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他心緒很亂,在外人面前雖不表現,其實好幾個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以至於戰陣上也比平日容易疲憊。明明將士們的動作粗手粗腳,不時發出沉重的碰撞聲,他卻很快就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醒來,發現自己的傷口已經包紮妥當了,身上有股藥膏的氣味,而肚子上多了條氈毯。
再看屋子裡頭,顯然被仔細整理過了。火盆邊上,另外坐著一人。
馬岱揉了揉臉,定神看去,原來是雷遠到了。
雷遠沒注意到馬岱醒來,他正全神貫注地把右臂探到火盆上,藉著熱量烘烤傷處。因為近年來堅持鍛鍊,日常也注意保養,他的手臂舊傷幾乎不影響日常生活了,只是每到陰雨時依舊痠痛異常。
痛的年頭多了,反而就成了習慣,好像疼痛本身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成了某種熟悉而親切的東西。
便如此刻,雷遠緩緩舒張手臂,每個動作都會導致灰白色的面板下一波抽搐似的痛感,這種痛感甚至會綿延到頭腦,像是從手臂到腦顱的某根神經在被用力拉扯著。但只要堅決地繼續做動作,其實並無妨礙。
亂世中的人都是這樣,只要習慣了承受痛苦,單純想要過日子、活下去,總有辦法的。
“聽說,你是荊州舊人,劉景升的部屬?”
“是。”跪伏在大屋門口處的董良恭敬地道:“建安十三年的時候,我是南郡太守、鎮南將軍軍師蔡德珪的部下,曾隨荊州水軍,浮江至赤壁。後來曹公戰敗,退回荊襄,我隨軍回返襄陽歸屬襄陽太守呂常。再後來,呂常戰死,我又歸到樂進將軍麾下,近來則受驍騎將軍曹彰的調遣。屈指算來,從軍快十八年了。”
“你的家眷呢?既然做到營司馬,想來有些產業、身份,當已成家了。”
董良的額頭上冒出幾滴汗水,艱難地道:“不瞞將軍,我家族人早就在戰亂中死亡殆盡。後在襄陽軍戶中娶了一妻一妾,現有一子、二女。”
雷遠頷首,過了會兒道:“曹氏慣取將士家人為質任,到營司馬以上,家人應當都聚居一處,不與尋常軍戶相同。你降伏我軍,不怕家人受牽連麼?”
“如何不怕。只是……”董良咬了咬牙:“荊州、交州聯軍而來,大戰迫在眉睫,不知道多少將士要身死不知下落。不過得一年半載,襄陽城裡哪會知道我的訊息?何況到那時候,若將軍率軍攻取了襄陽,說不定我還有與妻子重逢的機會。”
“哈哈……”雷遠再問:“若我軍敗了呢?”
“我曾聽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將軍敗績,如我這等降人大概是要死在戰場的,那會有連著兩次的好運氣呢?”
“那也未必。”
“我不明白將軍的意思。”
“足下是個聰明人,說不定到那時覷個機會逃歸曹軍,還能賣些我軍的情報,換幾分功績。”
董良臉色慘白:“雷將軍!”
雷遠輕鬆地笑道:“不必驚慌,這都是人之常情,並沒有值得苛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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