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在堂下的眾人眼看鄧芝臉色漲得通紅,顯然怒極,俱都失色。這位伯苗先生雖然在龐羲府中為客卿,但無論處理庶務,還是剖析事理,都很有才能,素來得到眾人尊重的。他出身門第又高,誰也不敢把他當作普通書生看……如何此刻就被氣成了這樣?
有幾名帳下吏壯著膽子攔住鄧芝:“伯苗先生,何以如此?何必如此?”
鄧芝奮臂攘袖指著堂裡,高聲道:“適才雷續之和我說,他兵力有限,漢昌城如何,完全顧不上了。除非漢昌城裡狐篤等人自行殺出重圍,否則他只能坐視不管。”
說到這裡,鄧芝衝著堂上“呸”地一聲,吐了大口唾沫,推開眾人,不顧而去。
眼看著他在夜色中漸行漸遠,瘦削的身影漸漸沒入黑暗中,聽著沿途還時不時傳來怒罵,眾人無不失色。
這時候李貞從堂裡出來:“諸位,雷將軍相召。”
帳下吏員們連忙列隊折返入堂上,但見雷遠神色不豫,按劍而立,遲遲不語。身側的甘寧、兩旁的扈從甲士也都肅然。
吏員們心中驚駭,彼此打著眼色,恭敬排班站定。
過了一會兒,雷遠徐徐道:“漢昌縣遭蠻夷圍攻,固然是個麻煩……可我們現在兵力不足,立足未穩,暫時無能為力,只能以保守宕渠為上。適才伯苗先生只是急極了胡亂言語,還望大家不要介意。”
眾人都道:“是,將軍所言極是。我們不介意。”
雷遠揮了揮手,讓眾人散去了。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城池裡的興修、建設一如往日,本地大族部曲的整編消化,也順利進行。雷遠另外揀選了少量精銳騎兵,以三五十騎為一隊,令他們向北哨探,盡力接近漢昌。
雷遠此番深入益州,考慮到地形的限制,不利於大隊騎兵賓士衝擊,因此除了自家本隊和扈從以外,全是步卒。兩千人當中,合甘寧、馮習所部,騎兵也不過三百。此番動用了百餘騎,已經下了血本。
由宕渠至漢昌,沿途並非只有一路,而是順著南北向的起伏山勢,有多條道路可選。只不過寬闊的大路近些,狹窄小路繞行東西兩面,稍微遠些。
幾隊騎兵沿著不同道路北向偵查,然而一兩天裡,又紛紛返回。
他們稟報說:“通往漢昌的山道,確實已經被截斷了。阻斷來往的,既有蠻兵,也有曹軍騎士,兵力甚眾,旗鼓鮮明。”
於是雷遠號令全城戒嚴,上至官員、豪族,下至百姓、奴僕,全都清點人頭,編組為隊伍,分定各隊首領;又加急準備石塊、滾木、水缸、松明火把等器械;並清點縣寺存糧……他依然不出兵,反而擺出了決心固守宕渠城的姿態。
或許這些動作太猛烈了,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本地人的利益,許多居民在不得不服從的同時,又生出些怨言。
到了第四天的晚上。
漢昌縣的城頭。
漢昌縣城是座小城、土城。
一場急雨尚未停歇,又把城牆上的夯土帶去一層。剝落的泥土混合著水,從密密麻麻的插杆間流淌下去,彷彿整座城牆都在融化,隨時都會塌陷。
泥水淌到地面,被城牆下方橫七豎八的屍體阻擋,在城下形成了一個個水窪。水窪裡有黃棕色的土,有紅色的血,有慘白的屍體,還有很快泛出鐵鏽、銅鏽的破碎兵器。
因為夜色深了,從城頭看下去,只覺得汙濁渾黃一片,雨點打在水窪上,綻出繁密的水花。
狐篤探頭看了片刻,從遠到近,除了這些水花以外,沒有任何活動的東西。好像過去幾天圍攻漢昌城的蠻夷們,突然就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