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嶺下,洛水泱泱。
兩艘困在葦叢間的瀧船上,腥臭之氣四處彌散,惹得許多烏鴉和蠅蟲前來光顧。
一間篷艙中,忽地傳出嘶啞的呻吟,驚得船上烏鴉“哄”地一聲四散逃開。只見一具不成人形的“屍身”,竟從篷艙中爬了出來。
他雙目呆滯,嘴唇乾裂,雙手黑紫,麻木地翻越一具具屍體,漸漸爬至船頭。河岸便在丈許開外,若在平時、只需一躍之功。然此時頭腦昏沉、胸中煩惡,便是想掙扎著站起,也覺千難萬難。
河風溫吞綿軟,夾著濃烈的腥臭、撲面而來。浪湧躁鬱,雲垂壓抑,茫然四顧,但見葦叢疏離、洛水蕭索,荒草遠山粘成一團,看不太分明。處處都蒙著一層血色。
“噗通!”他剛拼盡渾身氣力、顫巍巍站起。孰料船頭一矮,身形登時不穩,便直直跌入水中。冰涼的河水灌入口鼻、嗆入喉管,立時激起求生之慾來。他一陣手忙腳亂地撲騰,才從水中坐起。
河水並不深,水波只在肩頭搖晃。他就著同樣腥臭的河水,抹了把臉上血汙,意識才明確起來:我洛長卿還活著!秋娘,天不亡我!
狂喜沖淡了死氣,陣陣腥臭,襯得這世間無比真實。
洛長卿探了探額頭,還有些發燙,顯然身上創口引發了“金創痙”。此症可大可小,重則奪人性命,輕的話、捱過去便好。
洛長卿此時孤懸荒郊、無醫無藥,只好借洛水涼意,將渾身發熱痠軟的症狀、暫時壓制住。覺得稍微好受些了,才又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岸上挪去。待橫穿了官道,便又強撐起身體,順著緩坡,鑽入山林。
身體終究還是虛弱,走一陣、便須歇一陣。許久,才尋到一處淺淺的巖穴。巖穴向陽,背山少風,地上竟有塊獵戶丟棄的燧石。
洛長卿幾乎虛脫,靠在巖穴外喘了半晌。便又強打起精神、找來乾草枯枝,用燧石生起一堆火,才陸續將衣衫解下,撐在火邊烘烤。
隨身的銅簫、早不知丟去了哪裡,他只得扯來一根粗實的乾柴、架在巖壁上,飛腳踹開。那斷口處便似槍矛般鋒銳,握在手中、也足以應付尋常的山獸了。
待得日頭偏西,洛長卿衣發盡幹、精力稍復,便又在草深林密之處,打回兩隻山兔。胡亂剝了皮毛,烤得半生不熟,便已忍不住饞涎、大口啃食起來。直將兩隻山兔吃剩一堆亂骨,才發現“金創痙”已無藥自愈,心頭終於後知後覺,湧起濃濃的劫後餘生之感。
望著眼前火堆,想起與陸秋娘的過往,心中惆悵、竟如漫山夕光一般,壯闊中透著悲涼……
定鼎門外二里,乞兒幫群丐三五成群、蹲在官道兩側的樹蔭下納涼。
偶爾有隆隆的馬車馳過,帶起幾抹煙塵,惹得群丐陣陣騷動,紛紛向那車塵馬足之後、踴躍吐著口水。
一個生著癩痢頭的乞丐,罵罵咧咧道:“都幹什麼?幹什麼?今日好容易不用討飯,一起幹樁差使、賺些腳費,這叫祖墳冒煙、時來運轉!都特麼像個人樣些!”
一夥乞丐聞言,登時偃旗息鼓,規規矩矩蹲回樹下。
其他幾夥乞丐卻不受他轄制,竟有人頂嘴道:“牛掌缽!俺們就是看不慣這些乘馬坐車的,有幾個臭錢、很了不起麼?誰祖上還沒闊過……”
話說一半,後面某隻大手便“啪”地一聲、拍在他後腦勺上,惹得群丐鬨笑:“就你話多!怎麼跟牛掌缽說話呢?有錢自然了不起啊!我老馬要是有錢,何須帶你
們出來、幹這‘抬死人’的活兒!”
那瘌痢頭牛掌缽也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忙圓場道:“好啦!好啦!馬掌缽,都是自家兄弟,莫打壞了腦袋,明日便討不下銀錢啦!”
群丐又是鬨笑。馬掌缽正待再聊幾句,卻聽得定鼎門處傳來幾聲馬鳴。五六個穿絲衣帛、裹著翹角幞頭的行商裝扮之人,攏著韁繩,飛奔至群丐中間。
領頭之人高鼻深目,雖是胡商、倒也禮數週全。剛勒停馬匹、便翻身下來,取出龍在田留給覃府的一隻黃玉缽,遞還給牛掌缽、馬掌缽等幾個乞兒幫頭目,才拱手道:
“我家覃掌櫃已同龍幫主談妥,尋回教徒屍身之事、便有勞諸位啦!只是我教教儀有載,‘信徒遺蛻,易招邪靈,勿觸水火,勿接土木。驢馬馱之,鐵石盛之,聖犬驅邪,歸於寂靜’。所以,還須諸位先至香鹿寨,換了‘正道衫’,方可為‘掮屍客’。”
牛掌缽等人雖聽得半懂不懂,卻也知祆教葬俗向來奇詭,便回禮道:“這麼說,覃大善人早把一應用度、都安排好了?”
領頭胡商頷首道:“城中人心惶惶,不便籌備。覃掌櫃只好差了人,在香鹿寨將一些物什置辦好。諸位行至香鹿寨,自有人安排飯食、水囊、乾糧等物。白日若搜尋不完、便須連夜再尋,今日若不能尋遍、明日還須再辛苦諸位。腳費自是按天來計,白日算一天,入夜後也算一天。”
馬掌缽聽罷,忙拱拱手道:“這位大善人說得清楚,腳費也公道。我等持缽乞食之人、沒什麼好說的,幹就完啦!”
兩方見了信物、去了戒心,略略對答幾句,便都沿著官道,往香鹿寨進發。
領頭胡商還有其他差事,便揚鞭打馬、領著隨行之人,當先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