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洛陽城,除一道洛水橫貫城池,尚有伊水、谷水、瀍水三道天然水系。皆與洛水貫通,形成河漢之象。
此外,更有歷朝接續開鑿而成的永濟渠、通濟渠、通遠渠、通津渠、洩城渠、運渠等大小十餘道渠溝。遍佈洛陽城內外,構成西通關中、北抵幽薊,東到江淮的運河體系。河渠之上,船艫長年往來,漕運無比繁盛。
洩城渠自德猷門而入,經含嘉倉城,過道光、清化、立德三坊,與通遠渠相接,連通洛水,是租庸入倉的必經水路。
楊朝夕出了崔府,一路向北,過了浮橋,徑直拐入立德坊中。開始沿著洩城渠的脈絡,細細探查河道疏浚的痕跡。
此時距羅柔偷聽到洪太祝、陳少尹密談,已過去半月,洩城渠疏浚之事已基本做完。渠岸上每隔一段、便有渠中泥沙、石塊、瓷片等堆成的小丘,尚未來得及清運出城。
比較奇怪的是,這些小丘中的泥沙、石塊等物,並非雜亂無章地堆砌在一起,反而界限分明:
泥沙便只是泥沙、石頭也只是石頭,像是人為地、刻意整理過一樣。就疏浚一事而言,完全多此一舉!
因這條渠道已疏浚完,便不再有不良衛負責警戒、防止閒雜人等靠近。
楊朝夕輕易看完了整條洩城渠,並未發現太多蹊蹺。由北向南折返時,順路向幾座坊間小民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此前的一番熱鬧:
自開春冰消後,河道疏浚之事便已展開。河南府廣徵熟識水性的民夫,每日以採砂船數艘、列於洩城渠上,船頭均裝有絞盤。
每船六名民夫,兩人按著竹筐、下水清淤;兩人收放絞盤、將淤積在渠底的泥沙、石塊等,拉拽上船;另有兩人搖漿控船,防止船身順流飄走。
一船裝滿,便靠岸卸掉。岸上有民夫負責分揀打撈上的泥沙、石塊等雜物,遇到酷似石碑、石雕的物件,便單獨存放起來。
朝廷都水監河渠署有專門的水官、稱為渠長,每日會過來監工,順便將石碑、石雕帶走。
偶爾也會有人撈到千百年前的銅器、陶器、玉器等古物,也被渠長勒令上交。
《仙木奇緣》
附近坊市中、有心思活絡的浪蕩子,見有機可乘,也吆五喝六、充入了民夫隊伍。或下水撈取,或岸邊分揀,一旦渠長、不良衛走遠,便將疑似古物的東西順走,換作銀錢,一夜暴富。
漸漸地、洛陽城中更多喜歡投機取巧的人,都紛紛湧入民夫隊伍,將更多的古物撈出來、藏起來……
更多一夜暴富的事蹟,開始在坊市間傳播開來,振奮著深陷其中、愈發狂熱的小民。
然而,下水撈物,卻非萬無一失的發財路徑。隔三差五,便會有民夫溺亡的事情發生。父母妻兒抱著破席裹身的亡人、呼天搶地的畫面,早已屢見不鮮。
但財帛最動人心!些許事故、絲毫不能動搖這些假民夫的狂熱。不是有句俗話叫“富貴險中求”麼?
楊朝夕聽到這些後,不由搖頭嘆息:眾人趨之若鶩,固然有人是為求一夜暴富,但大多民夫卻只是為一家生計罷了。如小豆子、小猴子二人的爹爹,便是為賺那每日一百大錢,將一條性命祭了河神。拋下孤苦無依的姊弟倆,險些落入歹人手中。
坊間小民還提到一些事情:近幾年河渠疏浚只在春季。渠長的說法是,避開夏汛、秋汛,以及冬日冰封,只有春季最適合疏浚。但春時徵調民夫,恰又與春耕、春種衝突,以至於城郊被徵調過來的農人、無不怨聲載道。
然河南府與都水監卻不體恤民情,除每日腳費漲了三成、以緩解民怨外,並不曾調整每年疏浚的時令。
而漲上去的腳費,大部分仍舊被洛陽府武侯鋪、都水監河渠署的官吏,層層剋扣。拿到手上的、最多不過一百五十錢,少的只有七八十文。
因此,河渠資料現場,也發生過幾次民夫譁變、衝撞公門之人的案子,但都被彈壓下來。
挑頭的民夫多被拘捕、甚至就地格殺。但因為人微言輕,殺了便殺了、也無人替這些民夫出頭伸冤。拘捕下獄的民夫,據傳下場也悽慘無比、大多死在獄中
;僥倖活著出來的,不是斷腿少臂、便是又啞又瞎,幾乎沒有一個完好的。
楊朝夕聽到這裡,臉色已經陰沉無比。一個初出茅廬的武者,還沒怎麼見識過朝廷昏聵、官吏貪腐、江湖混亂、民生多艱……遇到這等常人司空見慣的不平事,反而顯露出幾分、難能可貴的正氣來。心裡已經開始盤算,反正是暗中探查,若能順手捉一些蛀蟲出來,也算是為民除害。
洩城渠附近的探查,沒有太多收穫。楊朝夕便一路折返,來到通遠渠與洩城渠交匯的立德坊,準備自西向東、沿著正在疏浚中的通遠渠,繼續探查。
疏浚後的渠段兩岸,依舊斷斷續續堆著泥沙、石塊等雜物,同樣按類分好。再向東行進時,不良衛便漸漸多起來,對靠近疏浚現場的閒雜人等進行驅趕。
楊朝夕亮出崔府魚符,說要進去找個同鄉,說幾句話便走。不良衛果然皺了皺眉頭,極不情願地揮揮手、放他進了通遠渠疏浚的渠段,又囑咐他快一些,莫叫渠長和武侯撞到。
楊朝夕拱手垂頭、連聲應下。快步走了十幾丈,放眼看去,通遠渠水面上果然橫亙著數艘採砂船,許多褐衣麻袍的民夫,如蟻群般、密佈在船上岸上,各自忙活。
偶爾一兩聲呵罵傳來,卻是岸上的不良衛、正訓斥偷懶的民夫。隨著喝罵聲劈頭而去的,還有刀鞘和馬鞭。
一些民夫模樣的人,在剛堆上渠岸的泥沙、石塊間挑挑揀揀。這些人雖然同樣衣衫髒亂,但大多眼神裡都透著狡獪,顯然不是長年耕作的農人。他們合力將形似石碑的石塊、小心放在一旁;又把泥沙裡淘出來的罈罈罐罐、黑鏽的鐵器、破開的瓷瓶等,規規矩矩擺在另一旁。
當巡視的不良衛跑去如廁、或是坐在石頭上打盹時,這些人便迅速將看中的小物件揣進懷裡。或是把大物件埋回泥沙中,再做上標記,以待入夜後、再悄悄過來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