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是隻翻倒的鐵皮兔子。至少得往前數二十年才能在市面上瞧見這種哄小孩的玩意兒了:金屬外殼漆成雪白底,繪著水紅底淡黃邊的蘭花小襖,硃紅線勾的眼睛盯著來人,肚子側邊是凸出來的發條旋鈕。旋鈕的握柄形狀酷似箭矢的羽柄,這整個玩具就像只被冷箭射死的兔子。
羅彬瀚只往那小東西認真地釘了一眼。被狼從月亮上叼來的東西——他腦袋裡將這念頭輕輕一轉,旋即就拋開了。剛才的動靜無疑是這個小玩具發出來的,先是發條讓兔子的兩隻鐵片腳咔咔亂跳,接著彈力耗盡了,兔子也撞到牆壁翻倒了。
它就躺在走道盡頭,兩排櫃子的中間,走道後方的窗戶封得死死的,牆壁與櫃子間只有拳頭大小的縫隙。周溫行不知道躲去哪兒了——看來他原先的估計完全是錯的,周溫行要麼真的會穿牆,要麼就能變得和紙影兒一樣薄。
他心想這下勝算更少了,可腳下還沒有動。現在開啟後門逃出去就算是徹底輸了,他起碼得有膽子去瞧瞧那隻假兔子。於是他仔仔細細地盯著兩邊的櫃子看了看,假裝要往前走一步,又倏地朝鐵皮兔子頂上開了一槍。鐳射射穿了外牆,打出黃豆粒大的孔洞——沒關係,他不差這點債了——洞後頭是空的,周溫行並沒有掛在外牆上。
房間另一頭的聒噪聲也停下了。既然他開了槍,李理也就用不著再為他掩護真實位置。他們都靜靜地等待著。三秒,五秒,十秒,像有半個世紀過去了,羅彬瀚自己才呼吸了二十下。他終於嘆了口氣,舉著槍的手微微垂下來,作出一副放鬆的姿態。
“那東西跑了。”他說。
李理沒有回答他。她也許是小心謹慎,也許是真的對他有點惱火。羅彬瀚只好假裝在自言自語。“拿了個發條玩具來耍,”他真正地向前走了一步,槍口掃帶過頭頂與兩側,“鐵皮兔子,我都不知道他從哪兒買來這樣的老古董。”
他又走了兩步,又猛回頭晃了一眼,仍然什麼都沒有。距離那個小玩意兒只有一兩步了。來吧,他想著,用腳尖輕輕踢了一下它。
機械兔子翻了個面,那雙紅眼睛卻依舊還盯著他。淡淡烏斑從它肚腹上滑過,那是窗上雨滴的陰影。這類被時代拋棄的老玩具總有股暗藏陰祟的陰森神氣。羅彬瀚與它大眼瞪著小眼,只得承認這真是個又廉價又能吸引人的陷阱,誰見了它都難免要疑心生暗鬼。
他瞧了它一陣子,然後問:“你在看什麼?”
兔子咧開嘴笑了。從那包著水紅襖的鐵肚腹裡響起一陣喧闐的樂曲。它果真說話了,聲音像由萬股粗細錯雜的鐵絲擰在一起,從兩個耳朵孔直直扎進他的腦袋裡。
“嘿,”兔子的聲音怪模怪樣地說,“你知道她會死的。”
羅彬瀚猛地轉身。他一點也不奇怪這件事會發生,因為就在他的西裝外套底下,那被魔女詛咒過的左手冷得像浸泡在冰水中。兔子不過是個吸引注意力的把戲,窗戶外頭也沒掛著人——他打賭周溫行要是沒走掉,就準是從他身後過來。他早就準備好了,不到半秒鐘就轉完身,立刻要扣動扳機,接著卻鬆開了。他身後根本沒有人。
這時他終於聽清楚了,或者他終於能夠分辨出來了。那些縈繞在他腦袋裡的雜音實際上是有方向的。它們已不在他心裡,而從他的背後來,似乎是從那兔子所躺的地面上生長出來。像一根放聲狂歌的活藤,在他來得及回頭前就已經長到了他的後頸上。他完全賭錯了,可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在喉嚨上的利爪收攏以前,他只好站在原地,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肚子。以前他和周雨聊過這類事,據說刺穿腹部的存活率要比刺穿胸口高,而周溫行應該比他矮些——要是這件事真能以常理來琢磨的話。
利爪已扼住他的咽喉,使他不能再加施展。他還能聽見雨珠輕打在窗戶上,證明身後的那片窗玻璃還好好的。或者周溫行也有一把專切玻璃的魔法小刀,能把窗戶整個卸下來,再一瞬間完好無損地安回去……他知道自己這是在亂想。沒可能的。不是怪盜戲法。不是高空雜技。不是輕功與縮骨。答案就他媽是最糟糕的那一個。
“你的把戲也太多了。”羅彬瀚說,“我都不知道你還會飛天遁地的。而且說真的,你來這兒上個班到底要帶多少零碎?”
“是旅遊的紀念品而已。來你這裡以前,也順道去探望過別人。”
羅彬瀚拿眼睛往後瞥。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架在他脖子上的利爪白慘慘的,其實並不很像狼的爪子,更像在水裡泡爛的死人之手。他想把腦袋再扭過去一點,爪尖就陷進肉裡,血順著淌入了襯衫領口。看來對方不想讓自己看清楚現在的樣子。
“你可真沒勁。”他只得站在那兒說,“你都能躲到地底下去了,上回在糖城還裝模作樣地戲耍我,把炸工廠的責任全推到我頭上。其實你隨時都能自己炸嘛,是不是?而且看來你也不怎麼聰明——我本來真以為你是很狡猾的,懂得怎麼從心理上擺弄人,結果你就只是個賴皮鬼,拿著超能力當魔術使。”
“談不上是戲耍的。上一次,沒有那隻貓的幫助,我是進不去糖城的工廠的。杜蘭德人學會使用靈場遮蔽器是很早前的事情了。”
“反正這一次你可是耍賴了。”
“既然你這樣想,那麼就此講和吧。把你的槍收回去,今天就當沒有發生過。”
“你待我還挺夠意思,”羅彬瀚說,“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咧。”
他這麼說著,可是並沒有動。有一會兒時間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想捕捉到李理那邊是否有動靜,或者他身後的這個東西,這個方才不知躲在何處的幽靈。這東西竟然也流血,也有氣息和心跳。他覺得自己是想等到一個變數,可惜最後並沒等來。
“還不把槍放下嗎?”
“再讓我琢磨琢磨。”羅彬瀚說,“我發現,從長期來看,我憑自個兒擺脫掉你的希望挺渺茫的。我不僅是今天這一趟會輸,沒準以後還會接著輸。一輸再輸。”
“你很有自知之明呢。”
“正是!我對自己可有數了。所以,我想,如果一個生意註定要越做越虧,最好的辦法就是及時止損。”
“是想怎麼樣呢?”
“你好像需要我活著。”羅彬瀚扭了兩下脖子,血又從那兒流了出來,熱熱地流到他肩膀上,把襯衫打溼了一大片。但他知道問題不大,這就是個小警告,扎傷的並不是頸動脈或氣管。“我也沒琢磨明白這裡頭的道理,但我看出來了,你根本就不想叫我死。而既然我不明白你想幹什麼,也沒什麼主意能把你幹掉。我就應該考慮考慮最穩妥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