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放著別管。”
雅萊麗伽把手放了下來,擱在自己的下巴上。她的目光越過他,去往電視櫃上的那本相簿。
“你要想法子讓自己走下去。去做點別的事,讓時間來代替你。當你看著舊的秩序成為塵埃時,你會發現它們本來並不重要。”
這並不是雅萊麗伽第一次這麼說。羅彬瀚想起了他第一次走進雅萊麗伽的房間時所發生的事。那時他多麼的生氣,就像個被窺探了隱私而遭受嘲笑的人。可是現在他卻並不這麼想,也分毫不覺得憤怒了。或許這是因為他比那時更瞭解雅萊麗伽,又或許雅萊麗伽從沒有真正毫不留情地刺痛他。她的手段已足夠迂迴曲折、小心翼翼,從未把他的腦袋掏了個乾乾淨淨——就像影子裡的魔女所做的那樣。
“不錯,”他輕快地說,“不錯……誰活得久就算誰贏了。的確如此,這是一條出路。”
他打算表現得更高興一點,再跟雅萊麗伽聊聊寵物或是此地的時髦風尚,可是一首歌打斷了他們。羅彬瀚剛聽見前奏的豎笛聲在自己衣袋裡響起,就像彈簧似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他掏出手機,卻沒有立刻接聽,而是心知肚明地朝螢幕上瞄了一眼。他看見來電顯示的聯絡人頭像是團綠絨絨的海藻球,並被他用改圖軟體加上了一雙格外兇惡的卡通眼睛。
女人們的歌聲已隨著伴奏響起,用德語唱著銀色湖泊上的紅月亮。羅彬瀚可以想象電話那頭的人坐在正坐在床邊,一邊不耐煩地盯著手機,一邊用腳尖去踢擱在床頭櫃下頭的吉他盒。有一陣子俞曉絨似乎對民謠和女子樂隊有過興頭,但他記得吉他與口風琴都在她的臥室裡吃灰好幾年了。
鈴聲在他的遲疑中停止了。幾秒之內,羅彬瀚想著是否要乾脆假裝自己仍在失聯。他的確計劃要在今天打給俞曉絨,可是他還沒準備萬全,這通電話很可能會打亂他的陣腳。俞曉絨怎麼會恰好在這個時候打來?她是定期試著給他打電話?或者一時心血來潮撞了運氣?不管怎麼樣,她現在已然知曉這個手機正在使用當中。有人給它充了電、開了機,而且也在人類文明的服務區內。俞曉絨怎麼會無視這個?
正如他所想的,第二次呼叫接踵而來。他隨手按下拒接,耳中已然幻聽般響起俞曉絨用德語咒罵的聲音:
Arschlocl be!隨後她還會警覺地張望一圈,看看她媽媽是否聽見她口出禁詞。
手機又振動起來。螢幕上第三次跳出那團憤怒的海藻球,看上去如此誓不罷休。羅彬瀚迅速掃了一眼自己的臥室,發現房門依舊緊閉著。
“我去接個電話。”他匆匆忙忙地說,隨後跑進無人佔領的客房裡,反手鎖上房門。
女人們低沉的歌聲彷彿帶上了殺氣。羅彬瀚做了兩個深呼吸,終於凝重地按下接聽鍵。他不敢用耳機或擴音,只能把手機擱在一個離耳朵不遠不近、恰到好處的位置上。
“喂?”他說。
他提防著對面可能會使出的任何招數。俞曉絨曾經差點用鞭炮震得他耳鳴,或是給他來一段恐怖電影裡的死前尖叫。這些惡作劇式的報復每每發生於他舉報了她的不當言行以後。當然,俞曉絨會認為向她媽媽告狀是件破壞規則的事,一種倚仗年齡優勢的不公平競爭,那會氣得她火冒三丈。而現在,羅彬瀚不好說一次長達兩年半的故意失蹤又會讓俞曉絨使出什麼招數來。
對面的開場是一片靜默。足有快半鍾,對方既不說話,也沒有給他來一場平地驚雷。羅彬瀚琢磨著是否應當由自己先開始。
“嗯,”他儘量用隨便的語氣說,“海邊渡假怎麼樣?”
“你回來了。”對面的人說。
羅彬瀚下意識地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分辨這個有點低沉的聲音。他知道俞曉絨正值變聲期,可他總以為女孩的變聲期非常不明顯。現在他發現這點對於俞曉絨可能並不準確。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嗓音已經和他記憶裡相當不同了。那是個更大些的姑娘的聲音,有一點沙啞和冷漠,而不再是怒氣衝衝的尖嗓子小丫頭。如果他不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可能會猜測她有二十出頭。不過他仍然知道電話那頭是她,因為她說中文時那略為獨特的抑揚腔調仍未改變。
“不錯,”他說,“我回來了……在梨海市呢。我琢磨看去雷根貝格一趟,不過得先等幾天。”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等幾天才能來?”
羅彬瀚停頓了一下。他沒想到俞曉絨會這麼問,而儘管她這麼問了,她的聲音聽上去也並不像在翹首期盼與他見面。
“我在梨海還有點事要辦。”羅彬瀚說。
他聽見電話那頭的音調稍稍高了一點,那清亮卻尖銳的音色又開始向他舊印象裡的俞曉絨靠攏。她不以為然地問:“和你那邊的有關?”
長久以來,羅彬瀚對這件事都覺得有點納悶。俞曉絨認識的漢字有限,可是口語卻相當不錯,足以讓她清楚無誤地傳達自己意思,她也從不在言談中隱藏自己的好惡。她無疑不喜歡他在梨海市的眾多親屬,所以她從不說“你爸爸”、“你弟弟”這樣的字眼。偶爾,當她不得不提到他們中的某一個時,她就用採用“你那邊的”這樣一個頗得中文精妙的指代詞。她的反感倒不叫羅彬瀚覺得苦惱,他只是不清楚這種敵視的源頭——他從不在雷根貝格提起梨海市的事,正是因為他不想俞曉絨捲入這一邊的風波。她媽媽也肯定會這麼做的。俞曉絨沒有任何道理會討厭一群她壓根就毫不瞭解的人。
“不,”他決定避開這個可能會很敏感的話題,“和他們沒關係,我有點自己的私事要解決。”
“關於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可不會在這麼久以後還記得我。”羅彬瀚說,“他們都忙著花錢和要錢呢。”
“我是說那一個。”
“哪個?我不記得你見過他們中的哪一個。”
俞曉絨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她的語氣嚴厲起來,彷彿覺得他有意裝瘋賣傻。
“我是說那個醫學生。”她強調道,“那個和你睡在一起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羅彬瀚說,“但是如果還有多餘的床我們真的不會睡在一起。我是個成年男的,絨絨,我可不能再和你媽媽擠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