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一道細碎的驚雷響起,忽而颳起一陣涼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那隻沒有被繫好的紅綢被風吹落,砸在積水的小坑裡,濺滿泥濘。
禾晏似有所覺,擔憂的問:“風這麼大,不會將綢子吹走吧?”
“怎會?”許之恆笑著寬慰:“系的很緊。”說罷,彷彿沒有看到一般,抬腳從紅綢上邁過了。
……
雨沒有要停的痕跡,今夜不得不在山中留宿。
許之恆去找玉華寺的大師論經去了,已經是傍晚,屋子裡點著燈,禾晏靜靜的坐著。
原本這時候,她早該上塌休息——一個瞎子,除了睡覺吃飯,也沒什麼可做的。可今夜雨聲稀疏,她睡不著,亦不知眼下是幾時,叫了兩聲侍女的名字無人應答,便扶著牆慢慢的往外走,打算叫個人來。
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兩個侍女在說話。
“剛才好像聽見大奶奶在叫人?”
“有嗎?叫便叫,別管,這麼晚了,叫人做什麼。都已經是個瞎子了還折騰,真當自己是大奶奶了。”
禾晏聽得一怔。
這兩個侍女並非她的貼身侍女,是許之恆屋裡的,平日裡性情最是溫柔和婉,又因許之恆的關係,從來待她尊敬恭謹,竟不知私下裡是這般說她。
“今日若不是她要上山,咱們也不必在這裡過中秋,外面還下著雨,真晦氣。大爺就是心腸太好了,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也不惱。”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爺的性子,表面上是不惱,心裡總有芥蒂。咱們許家現在都成京城裡笑話了。大爺素來心高氣傲,想來心裡也難受的很。我若是她,便一根繩子上了吊,省的拖累別人。”
“噓!這話也是能胡說的!”
說話的侍女不以為然,“本來就是,跟個動物一樣,每日等著人來喂,吃飽了就睡,永遠被人服侍著。既不能出府,也看不到,日子過的沒滋沒味,一兩年還好,一輩子都要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早死早解脫,許下半輩子投個好胎,就能看得到了。”
“別說了,外面有熱水,咱們先去取點熱水來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禾晏背對著門,慢慢的滑坐下來。
是啊,一年兩年便也罷了,一輩子都要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主子屋裡的丫鬟,主子高看誰,便不敢踐踏誰。這兩人既能如此若無其事的談論她,便可知,許之恆在屋裡,並非如在她眼前那般無怨無悔。
不過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無怨無悔。
禾晏不知道屋裡有沒有亮燈,於她來說,都是一樣黑暗。忽然就生出一股萬念俱灰的感覺。幼時練武,少時進學,後來上戰場,爭軍功,一輩子都在為他人做嫁衣。好不容易摘下面具,以為一切都能重頭開始,卻又在此時陷入黑暗,並且將一輩子都困在一方四角的宅子,走一步也要人跟著。
人的絕望,並不是一朝一夕累積的。那些平日生活中的小事,蠶食鯨吞人的熱情,熱情一點點被消耗殆盡,失望和沉重一層層壓上來,最後一根稻草輕飄飄落下,嘩啦一聲,希望沉入水底。
絕望鋪天蓋地。
她摸索著,慢慢的站起來。
屋子裡有衣裳剩下來的腰帶,她胡亂的抓起外裳披上,拿起失明時候用的竹竿,顫巍巍的出了門。
山寺里人本就稀少,又因外面天黑下雨,僧人早就進了佛堂。她一路胡亂的走,竟沒撞上旁人。
多虧少年從軍時,勉強養成對路途記憶力驚人的習慣。她還記得上山時候許之恆對她說過,寺廟不遠處的山澗,有一處密林。懸流飛瀑,如珠玉落盤,壯麗奇美。
有山有水有樹,算不錯了,可惜的是今夜下雨,沒有她喜歡的月亮。
一個瞎子出門,總歸是不方便的,尤其是在泥濘的山路里。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被石頭絆倒多少次。只覺得渾身上下衣服溼淋淋的,髮髻也散亂了。到最後,氣喘吁吁,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裡。
她摔倒在一棵樹前,腦袋磕在了樹幹上。禾晏伸手摸索過去,這棵樹很大,應當是上了年紀的老樹。
有瀑布的密林,大約是找不到了,就在這裡也行。她向來對於外物並不怎麼在意,費了好半天的勁兒,才搬到了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