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碧落樓的前一個晚上,藉著有些昏暗的燭光,碧玉在房間裡默默地整理著衣物,她的東西並不多,可是理來理去,竟然用了好幾個時辰。申屠瑾的態度堅決、暗含著洞穿一切的世故,他似乎有足夠的理由使自己無法拒絕。也正如他所說,她一直躲避著樊楓——他們之間始終有個死結,越擰越緊,與其彼此都喘不過氣來,倒不如先有一方決絕地放手。
正這樣想著,顧不得悠遠的嘆息聲,將反覆摺疊了好幾次的一件對襟長裙放入包袱之中,不由自主又愣怔了一下。
“你為什麼不說?”一個冷豔的女子逼近她的身旁,語氣凜冽如秋風。
“西翠,這麼晚了,怎麼還沒休息?”碧玉關切著問。
“你為什麼不說?”西翠又凌厲地重複了一遍。
“說什麼?”迎向那道清寒之光,碧玉知道躲逃不過,只好反問。
一陣冷笑過後,“你曾經侍奉過兩任郡王,還是皇城裡頗有分量的女官……”她並不打算掩飾充溢心房的嫉妒,憤憤說:“你被那麼多人愛著,遭些忌恨也是值得的。”
碧玉只得收回眼神,淡淡回答,“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如果是我,即便是往事,我也會活在榮耀中……”西翠冷哼一聲,“在我面前說‘不堪’,你是在炫耀嗎?”
“可我不是你……”碧玉的聲線明顯抖動了一下,待到平復之後才慢慢說,“……丈夫死了,孩子也不再屬於你,身邊一切美好的人或事都先後棄你而去……你還會覺得榮耀嗎?這又值得炫耀嗎?”
西翠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聲。
“我以為你只是做過大戶人家的姬妾。”她自嘲一笑,“所以我在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嫉妒你……我是個墮落的人,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看到良家女子誤入風塵,可我偏偏又貪戀金銀,拿了旁人的錢財,只得為你消災……”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碧玉本來混沌不解的脈絡一下裂開縫隙,投進一抹明朗,隨即又黑成一片。
西翠卻並不解答她的疑問,只是繼續著自己想說的話,“我不該把你強行索來做使喚阿姐,我應該順了童媽媽的心意,讓你去做接客姑娘……不過那樣,或許會逼死你,你們這樣的女子向來都離不開轟轟烈烈的生和死……所以我情願你活著,受我的折磨……我猜想那個買通我的人也是這般設想……你是這樣讓人生恨,可想而知,有人多麼深的愛著你……”
“所以,我愈發嫉妒你……我這樣人盡可夫的女人奢望不了愛情,連萌生嚮往的勇氣都沒有,我是一個妓女,有著一個被一幫馬伕凌辱的開始,有著一段獨自舔舐傷口的過往,沒有現在,更沒有將來……妓女,我為什麼偏偏就成了一個妓女?”
碧玉第一次聽到西翠口中吐出這兩個字眼,艱難遲緩,就像不得不揭去陳年的傷疤。
“我一直很感激你。”碧玉望定她,心裡有利器割過,“無論出於什麼緣由,當初你堅持要收我為婢,我都要感激你……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離開這裡,你一個人也會走得很好……淮南王殿下答應了替你贖身……去個自己想去的地方吧……你會有一個從容的未來,是時候離開了……”
“夠了!你這是在憐憫我嗎?你以為你是誰?你連自己的命運都主宰不了,憑什麼指點別人!”西翠突然哭喊著說,她的憤怒和咆哮近似於絕望,“為什麼?同是女人,我就只能在青樓裡體驗人情冷暖,感受虛情假意,聽憑歲月鞭笞,如花的軀體和容顏卻散發出腐敗之氣……而你、其他的一些女人,或許出身貧苦,或許金枝玉葉,或許情竇初開,或許曾經滄海……卻能真正地愛過、恨過、活過……”她聲嘶力竭,越來越弱,淚如碎石般飛濺……
她,讓碧玉聯想起花鈿。一樣的風華女子,一樣的任憑雨打風吹。
也就是在那晚,西翠選擇了懸樑自盡,在她富麗非常、奼紫嫣紅的房間裡,身著一襲血紅的長裙,鳳冠霞帔,如同待嫁的新娘……
第二日。申屠瑾看到碧玉有些紅腫的眼睛,疑惑著問,“離開這裡讓你感到難過嗎?你怕會不安定?”他蹙了一下眉,盯著她。
碧玉不願再提西翠之死,那是申屠瑾根本不會在意的事情,略去許多話直接說:“我們走吧。”
“好。”申屠瑾沒有繼續追問,他滿意著這個回答,只怕問得再多些她會改變心意。
離開碧落樓的時候,他們都回望了一眼,彼此沒再說什麼。馬蹄聲在這個早晨顯得格外清脆,久久不曾散去,以至在今後的許多年裡無數次迴盪在碧玉耳邊,她本拒絕回到當時的情景,它卻愈發清晰。
脫離苦海的日子或許正是從這一天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