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人真有意思,姓什名誰也是隨便一說的嘛?”瓏韻不解,只當他是在說賭氣話,“漣漪姐姐不方便見你,這府上人多眼雜的,易生是非……”她用更小的聲音仔細說明。
阿醜木然,緩緩開口說:“我明白,我幫不上她什麼,只能盡力不去連累她。”
瓏韻有些洩氣,“我能理解你的心境……你為什麼不走呢?要知道,你一走了之,漣漪姐姐也就沒有負擔了。”
“她能把我當成他的負擔,我就更不能走了。”阿醜流露出與人印象中格格不入的固執與擔當,一往情深深幾許,“我留在這裡,起碼能知她安好。”
瓏韻迷糊中隱約被打動,趕緊從身後拿出一個深色布包裹,遞到他跟前,“漣漪姐姐讓我轉交給你的。”
阿醜感激地接過,卻並沒有道謝。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對不對……漣漪姐姐現在是殿下的人,理應避諱……可是,我相信她,也相信阿醜大哥你。”瓏韻有點不安,面有愧色,但又十分執著。
阿醜這才謝過,膽怯的聲音響起,“小人怎敢對大王不敬?漣漪於我,就是天邊的彩雲,而我比這馬棚裡的亂泥還要卑賤……”
瓏韻聽著不忍,打斷他說:“阿醜大哥何必自我貶損?在瓏韻看來,大哥讓人刮目相看。”
阿醜默不作聲,仰頭看了看空無一物的天空。
瓏韻不由得也抬頭看了看,只見天空湛藍,廣闊無垠,竟沒有一絲雲彩,只有飛鳥掠過的痕跡。
“阿醜大哥,我得走了。你多保重。”一陣沉寂後,瓏韻再次說。
阿醜點頭,目送她離去。
直到瓏韻徹底消失在拐角,阿醜變得警惕起來,他徹底掃視著周圍,眼神鋒利如刀。然後快步走近馬房,蹲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慢慢地開啟包裹,映入眼簾的是幾件粗麻衣裳,阿醜皺了一下眉,將疊好的衣物一件件開啟,幾片樹葉妝的東西抖落了出來……他拾起其中的一片,捏住葉柄,轉來轉去反覆觀摩——只是尋常的橡葉而已,又低頭審視了一番包袱裡的衣物……眉頭嗖地一下展開,臉上浮現出的笑意讓人難以捉摸,他在口中輕輕地、慢慢地、悠然自得地念出一句,“……麻衣巷(橡)……”
“麻衣巷”原本並不叫麻衣巷。它是洛陽城西郊的一條棧道,當年瘟疫肆虐,許多患病的麻衣百姓被逐進巷內,官軍將進出口封鎖,又築高了四周的圍牆,任其自生自滅。這裡早已廢棄多年,“麻衣巷”這個名字卻流傳開來。
這樣的地方平日當然無人穿行。
如今巷內灰塵密佈、蛛網縱橫,白骨累累,早已成為老鼠蝙蝠毒蛇以及各色毒蟲的棲息之地。阿醜的身影飄忽其中,似乎在積塵汙垢上都難以留下足跡。周遭漆黑如墨,不知名的動物刻意模仿冤屈的魂靈發出恐怖悚然的聲音,指望能嚇破來人的心膽,只是它們顯然低估了對手——阿醜是生活在黑夜中的人,黑夜無疑就是他的白天。
有人聽說過害怕黑夜的鬼魅嗎?
他從胸前掏出火匣子,點燃……微弱昏黃的光暈伴隨著他緩慢移動,巷子很長,狼藉一片,似乎還能嗅到腐臭的氣息。
阿醜心上一陣噁心,嫌惡的神色無需掩飾,他懷揣的神聖的使命只能讓他無所畏懼,而噁心源於他敏感細膩的自我,於是他狠狠地嘲笑自己,殺人越貨連眼也懶得眨一下,怎還這樣多情?
忽然,他停了下來,火光裡出現了兩隻相對而列的銅獸,它們雙目圓睜、抬頭挺胸,活靈活現的神氣樣貌頗有幾分忘形得意……阿醜帶著不屑隨意賞玩,銅麒麟和銅天祿這樣的東西本是御道之物,如今淪落在這荒穢之地,終日與蟲豸為伍,不失為一種絕妙的諷刺。祥瑞之物固然驅邪消災,可人的罪孽實在罄竹難書,因而只得內心忐忑、做賊心虛般祈佑神靈庇護。阿醜冷笑了一聲,憤恨潮湧,他想到自己的父母親人死於一場瘟疫,自己也差點死去。瘟疫裡看似死了太多人,可真正該死之人卻依舊活得好好的。
阿醜猛地意識到,漣漪暗示他來這裡不是為了讓他心生嫌惡和忌恨的,可這巷裡能有什麼呢?若不是瓏韻無意間撞見自己與漣漪相見的情形,他們怎麼會如此被動,單單是一個瓏韻也就罷了,阿醜深知成都王申屠鷹不是泛泛之輩,他對自己和漣漪的警覺並未放鬆,尤其糟糕的是,他像是真愛上了漣漪,這就讓這份猜忌變得更加盲目和透徹了。他們如履薄冰,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就比如今天這個布包袱,直覺告訴阿醜,瓏韻悄悄開啟過。
……銅麒麟、銅天祿,銅天祿、銅麒麟……它們反覆在阿醜腦海裡閃現……巷子裡也就這兩樣東西尤為出眾,也尤為礙眼。阿醜再次藉著稀疏的燈火細細察看,終於被他看出端倪來,麒麟和天祿都是形同獅子的神獸,體態雄傲,唯一的區別在於,麒麟頭生一角,而天祿則是兩角。
一角與兩角的差別……“只差一角……”阿醜一個激靈,快活得要叫出來,但又馬上抑制住,聲音卡在嗓子眼裡,叫人難以辨別。
大司馬府內四角四門,為了上應天宿,東為蒼龍門,西為白虎門,南為朱雀門,北為龜蛇門。為了尋找盟書的蹤跡,阿醜深夜到訪了府內許多公開或隱秘的地方,這四個角落當然也未放過。除了蒼龍門因從郊外山澗引了一處泉眼,注了一汪水池,不便仔細搜尋外,其餘角落都已詳細探過。漣漪所指,莫非是說只差蒼龍門一角?阿醜知道,申屠鷹在趙王覆滅後與人約定下神秘盟書,寫在玉片上,一式兩份,一份藏於盟府,一份早已沉入河底取信鬼神。他的任務就是找出這份藏在盟府內的盟書,盟書的盟辭和盟誓人讓他的主人寢食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