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王府。
王淓和花鈿坐在亭中的石桌旁,桌上有快馬加鞭送來洛陽的時令水果和精緻無比的各色點心。兩人支開了左右,談笑風生、神情愜意,陣陣涼風襲來,彼此卻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她們雖然彼此並不把對方看做知己,可是在面對共同的敵人——寂寞的時候,她們緊緊地凝聚在一起。
“王姐姐,妹妹見熾兒是愈發機靈聰慧了。”花鈿像是隨口說著,“姐姐真是有福之人。”
王淓神色得意,卻惺惺作態,“多虧上天眷顧……要不,我既無才韻、又乏胸襟,大王遲早要嫌惡……我實在比不了府上你們這些美人兒,不用開口說話,往大王面前一站,梨花帶雨、楚楚動人,我見猶憐,更不消說大王了……”
花鈿心上冷笑著,面上依舊恭謙,“王姐姐這番話可真折煞人了……妹妹卑微粗鄙,哪裡能與姐姐相提並論。姐姐在大王心裡的位置,豈是我這樣的人敢覬覦的?”
“鈿妃說話就是討喜,可惜……”王淓故作停頓,假裝長嘆。
“可惜什麼?”花鈿迎合著追問,“姐姐可有心事?”
“心事倒沒有,煩心事卻不少。”王淓一臉不平。
花鈿心裡猜測出幾分,仍做懵懂狀,“姐姐還能有煩心事?妹妹一直只當姐姐是府裡最為豁達淡泊之人……姐姐不用爭,一切就已經是屬於姐姐的了……”
王淓沉不住氣了,面色也難看起來,“豁達淡泊有什麼用?不爭不搶卻連個清靜也落不著,這府上哪裡還有我們揚眉吐氣的日子……也不知大王是著了什麼魔了,‘玉顏竟不及寒鴉色’……”
花鈿心上一陣竊喜,忙跟著唉聲嘆氣,“我這樣的女子受些委屈也就罷了,本來就是看人眼色、讓人挑剔的……只是姐姐出身如此高貴,若也要放低姿態,取悅於人,心思用在討好獻媚上……何止是受了委屈,簡直是……”她刻意吞吐著、猶豫著,看到王淓有些急了,才滿打滿算地說出來,“恥辱。”
王淓心裡本來微小的火星一下子被點著了,這些日子的一些情緒更是猶如野草般迅速將火苗引到五臟六腑每個縫隙。
兗州王氏,經學世家、名門望族,祖上曾四世三公,聲譽甚隆。王淓有幸,以常人之資出生在這個家族;王淓不幸,出生註定了她孤芳自賞、心比天高,她一直以屈居於申屠奕側妃之位而耿耿於懷,更以得不到他的綿綿情意而憤恨不已。
她也嘗試過穿戴一新、聲音柔美地出現在申屠奕眼前,可他眼皮也懶得抬一下,微閉著眼睛對她說,“王淓,你身上的香粉味太重了,燻到我了……”
於是一氣之下,王淓決定不再把申屠的臉當做自己的陰晴表,他一舉手、一投足無需自己的關注。像一切身份低微的女人所做的那樣去討一個男人的歡心,從來就是令王淓嗤之以鼻的。可孤高冷豔並不能俘虜申屠奕的心,相反,王淓擁有的幸福感越來越稀薄、眼看就要消失不見。
見王淓一腔憤懣、心潮起伏不定,花鈿心裡愈發明朗,同為深情款款有心氣的女子,她本應感同身受,可此刻花鈿卻有一種滿足感——就好像自己承受的痛苦讓人分擔去了一半,整個人解脫了不少。她不動聲色接著說:“姐姐有子嗣,按理說是安枕無憂了……可是王府裡有子嗣的並非只有姐姐一位……除了齊瀾姐姐,日後還會有別的妾妃侍婢會生養孩子……碧玉妹妹深得大王寵愛,怕是很快就會有喜訊傳來……”
王淓憤然起身,失手將一盤瓜果帶翻在地,自己也稍稍驚了一下。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慢慢坐下,“大王血脈綿延、兒女滿堂,當然是天大的好事。怕只怕,有些姐妹命裡缺失了為大王延續香火的福分……就像花鈿妹妹你,多可惜……我想著都替妹妹惋惜……”
花鈿聽著王淓言不由衷的刻薄話,把怨恨壓在了心底,用一種極為緩和的語氣說:“姐姐也知道,花鈿舞姬出身,為了身形纖瘦,坊裡的媽媽們常叫我們服用一些陰寒之物,時間久了,也就失了做母親的福分……只是,像我這般無福的女子,畢竟少之又少,就像碧玉妹妹,她不過機緣未到罷了……她那麼年輕,又貌美,加之大王看得跟心頭肉一般……”
“鈿妃,你想說什麼?”王淓粗暴地打斷了花鈿的話,她實在是不願再多聽哪怕一個關於申屠奕與碧玉之間恩愛有加的字。
“姐姐又何必動怒了?妹妹只是心裡突然掠過一絲憂慮,與姐姐相關的。”花鈿神色自若,美麗的眼睛裡映著飄揚的塵埃,“大王一直未冊立嗣子,熾兒雖被看重,可鈞兒是大王的長子……雖說不是嫡出,但府裡上上下下也都明白,王妃是不會有子嗣的……妹妹唯一擔心的是,他日玉庶妃若生下小王子來,依著大王對她的恩寵,她若再工於心計的話,世子之位難免不落入他人之手……”
花鈿這席話無異於晴天霹靂,在王淓本已火海肆虐的心裡轟然炸開了。她一下子杵在那裡,臉上寫滿了孤立無援的表情。
夜間王府宴飲。
碧玉不勝酒力,又不習慣觥籌交錯之間的客套寒暄,草草敷衍了一陣,趁著申屠奕興致正濃、分身無術,找了個藉口悄悄溜了出來。
外面很靜,空氣很醇,碧玉忍不住狠狠吸了幾大口,竟然貪婪起花香和夜色來。
不知不覺碧玉便走到了一處池邊,有水的地方向來是她所鍾情的。此時此刻也顧不得許多,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了下來。池裡的睡蓮還未開放,蛙聲也並不明朗,樹影稀疏,暗香浮動,有的只是夜的獨白。
碧玉望著月亮開始發呆,不知怎的,在這月色迷濛中,她的思緒卻愈發清晰了。她已漸漸適應了洛陽的生活,準確的說,是適應了紅牆綠瓦、庭院深深的生活,她每天能做的就是在府上四處走走、在廂房內信手翻看圖文典籍,有時也會寫寫字、做做女紅,申屠奕時常會來陪她,可他的來去倒顯得她的日子充滿了變數和不安。
有時碧玉甚至會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她倒羨慕起王妃李書婉來,起碼在書婉的世界裡,有著長久的寧靜和深遠,不會有那麼多無所適從和茫然無知——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腦里正想著,忽然數聲長嘯響起,悠遠清越,曲折奔放,淡淡的神秘氣息縈繞其中。碧玉凝神聆聽,不由得心頭為之一顫,內心竟升騰起莫名的感動與驚喜,於是下意識四處張望。
後方不遠處站著一名男子,看不清臉龐,可身形眼熟,心裡正納悶,男子轉過身來,月光投射在他臉上,眸閃似星,只是分不清憂喜,眉間泛著淺淺的倨傲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