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禝心想:看來龍武軍立下的功勞夠多了,現在輪到他李紀德立功了。不過想是這麼想,言語之中卻絕不肯表露出來,欣然道:“那好極了,這樣打起來,我再也不必像上回那樣擔驚受怕,左支右絀。請紀德兄放心,龍武軍一定拿南線牢牢守住。”
秦禝的態度令李紀德很滿意,而李紀德的計劃也在秦禝的意料之內。這樣一來,龍武軍大致上只需要防守松江、奉賢,不但壓力小,而且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拿這場戰鬥來練兵!
這件大事說好了,兩個人又把細節做了一番商量,約定了明天由兩軍的將官會晤,把結合部的安排談妥它。
大計議定,各有所得,雙方都輕鬆下來,李紀德很客氣,一邊勸酒佈菜,一邊跟秦禝說些閒話,然而說來說去,不免又要說到錢上來。
“這申城靠海吃海,自然是海運上最有錢。”李紀德感慨地說,“我雖然不通海務,卻也知道,申城的財源,大部還是在吳煋的手裡。”
“是,龍武軍的軍餉,多半是靠他。”
“文儉,你可知道,海運一個月的關稅有多少?”
“這倒不清楚了,聽說有將近三十萬,要說細數,大約只有去問他自己。”
“嘿,一個申城府,經營一方,盤根錯節,那幾本帳,居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李紀德濃眉一豎,冷笑道,“三十萬,我看不止,不過我猜就連戶部,也未必弄得清楚。”
對李紀德的話,秦禝有同感——他和李紀德,都算是外來戶,只有吳煋算是地頭蛇。說他盤根錯節,也不算錯,就連上次自己想“捧”著他離開,都沒有成功。
至於三十萬這個數目,當然有很大的花巧在內,吳煋少報了是一定的。不過秦禝只要龍武軍的兵費無憂就好,別的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
“我到申城的時間不長,可是已經聽說過他的一些劣跡,別的也還算了,居然私設了一家的錢莊——這不是開玩笑麼?朝廷有明文,為官者不得經商!”李紀德有點激動起來,“他那幾個劣幕,都是杭州人,聽說也是跟他沆瀣一氣,都該辦!文儉,你在申城的日子長,想必也該有所耳聞?”
李紀德忽然做這樣激烈的表示,是秦禝沒有想到的,不過李紀德要跟吳煋過不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自然樂觀其成。
“吳煋是薛穆的人,我在申城平時忙於軍務,這些事知道得少。不過刺史既然這樣說,那想必都是有的。”秦禝笑笑說道,“只是我聽說楊秣這個人,跟吳煋私下不合,似乎不是一路。他是梁熄的老丈人,我亦對他略有所知,不能不在刺史面前,替他說一句公道話。”
“哦哦,出汙泥而不染,也是有的,清者自清嘛。”李紀德臉上帶笑,慢條斯理地說,“不過別的人,等我查實了,就要指名嚴參。”
吳煋的申城府保不住了——秦禝知道,這是官場整人慣用的套路,先去其羽翼,再敲山震虎,最終拿自己人取而代之。李紀德新官上任三把火,燒的還挺旺,不僅僅在軍事和自己劃清的勞酬,官場上也要大肆整頓一番。
不過秦禝所要的,只是將楊秣摘出來,他非所問。於是很深沉地點一點頭,卻在心裡想到:你李紀德想要申城府這個位置,只怕也未必能如意。
自從李紀德接替了薛穆的刺史,吳煋的心中便總有些不安。他跟秦禝之間,過往雖有過些衝突,但好在自己見機得快,認低服軟,總算應付了下來,沒有出大毛病。而李紀德這個人,就未見得這麼好打發了。
“也不必怕他。”吳煋在心裡給自己鼓勁。薛穆這座山雖倒,但李紀德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官,陡然接過一州之地,官場上的事情,哪裡搞得清?必定還是要借重自己!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想法似的,這天下午,刺史衙門有人來通報,說李紀德用過晚飯之後,想到城東的衙門來逛逛。
這就很像是朋友之間的小訪了,吳煋得意的想,還是要靠我。等李紀德到了衙門——吳煋不管心中怎麼樣輕視,“做此官,行此禮”,到底上司駕到,不能不全套公服,衣冠出迎。
“吳兄不必多禮,”李紀德笑著說,“難得清閒,天氣又熱,老兄又何必衣冠肅客。”
“是!恭敬不如從命,請大人先在這裡坐一坐,飲酒賞月,我這就遵命換了便衣來奉陪。”
酒是好酒——吳煋特意準備的佳釀,以冰涼的井水鎮過,倒在雕花的琉璃杯中,入口極佳。於是在花廳的院子裡設下桌椅,以幾樣果子和小點心佐酒,主客二人在月下閒談,樹影婆娑之間,風雅得很。
談的卻不是風月,而是戰局。李紀德表示,官軍得水師之助,督兵兩萬餘,至偽隋都城前,隋匪的“天京”被圍,整個戰局很是有利。隋匪如果再來打申城,他預備和秦禝分督南北,協力據守。話中暗暗示意,申城的防務,仍舊要借重“地方”。
借重地方,也就是要借重吳煋。於是說得起勁,聽得有趣,座中的氣氛變得很融洽,酒也就下得很快。等戰局談得告一段落,李紀德忽然用自慚的聲音說道:“忝為刺史,說來慚愧,昨天京裡來的人,問起市舶的關稅確數,我竟無以為答。聽說老兄這裡有本簡明的數簿,能不能借來看一看,讓我也開一開眼?”
“刺史大人誤聽人言了,沒有什麼簡明數簿,只有帳簿。”
“那能不能看一看帳簿?”李紀德饒有興味地問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沒有什麼不方便。”吳煋酒到半酣,已有熏熏之意,心想:你一個學文出身的官,經史子集自然是好的,可是論到賬目,你可不是衙署裡的幹吏,就算敞開來讓你看,再拿把算盤給你,難道你就能得其要領?於是喚了人來,到衙署的賬房內,取了十幾本帳簿來,摞成一摞,雙手奉上。
“原來只有十幾本,那麼賬務上的事,看來也沒有多難。”李紀德的酒量極好,但此刻卻扮出一副醉意,隨手翻著這些賬簿,漫不在乎地說。
“怎麼不難?好叫大人得知,這還只是總賬。還有那些分賬,太過瑣碎,不便煩瀆大人。既然要看,我取來就是。”吳煋揮一揮手,吩咐道:“都替我搬過來,給刺史大人過目!”
吳煋有些負氣,亦有些炫耀,但終歸還是渺視的成分多,心裡在想:稅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
於是罄其所有,將帳簿全數捧了出來,總計上百本。李紀德略略翻了翻,忽然把身子向後一靠,笑道:“這些帳,條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帶回去看一看,明天日落之前,我再差人奉還。”
不等吳煋有所反應,緊接著便大聲喊道:“來啊!”
“諾!”帶來的四名親兵,暴諾一聲,走了上來。
“把這些賬冊,替我包起來帶回去。記得好生搬運,莫要損壞了!”一直很隨和的李紀德,忽然扯起了官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