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楓聽目盲老卒憶昔年金戈鐵馬,心中千般惆悵,萬般思緒,都在深吸一口氣後化作鼻尖一點心酸。
壺中桑葚酒已去過半,意微醺的老程這才就著手拿起一片薄厚適中的醬牛肉放在嘴裡,江楓碗中熱茶才飲下一半。
瞎眼老卒嚥下口中的醬牛肉,喟然嘆道:“我此生還有一件憾事,那就是未能親眼看看小姐成人之後的模樣,未能有幸與她說上一句話。”
江楓好奇,文斌今年約莫三十一歲,那麼當年她出生時老程應該還未被人刺瞎雙眼,只是他不明白老程這個玄寂禁軍的扛旗老卒為何會將此事視為至憾。
老程徐徐解釋道:“昔年小姐初生,老府主尚在,那時我的眼睛還沒瞎,老府主曾懷抱襁褓中的小姐示與眾軍,我那時站的遠,前面又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族老、參將、先鋒等人,我只遙遙望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影,連小姐的模樣都沒能看清。
“當時雖覺得可惜,卻也未覺得如何遺憾,只想著老府主膝下無子,將來文府府主之位就要傳給一個女娃,心中難免憂慮,不是老頭子我偏見,當時軍中不少兄弟都有相似的擔憂。可是後來小姐十歲接任府主之位,十三歲便以不世之姿一舉蕩滅武神殿,成就萬古功業,不僅為我們這些老傢伙報了仇,更為文武千年恩怨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至此之後,再無人懷疑小姐的能為,文府上下都一致相信,她必將帶領文府走向超越巔峰的輝煌。那一日,整個文府別院內一片歌舞昇平,喧鬧數日不散,許多老兄弟連醉數日,最後在醉夢中含笑而終。可惜,當時的我早已瞎了雙眼……”
老卒灌下一口酒,神情中忽然多了幾分傾羨。
“我有一位老兄弟,曾是蒼鱗禁軍的一位先鋒營大將,親身參與了十八年前那場大戰,被人斬斷一條腿,身負重傷,就退居到了文府別院。那一日,小姐踏平武神殿,屹立在武帝樓廢墟絕顛,他拖著殘軀護衛在旁,距離小姐只有百餘步。那個老不死的兩年前沒能挺過來,走了,可直到嚥氣前他還在唸叨著這事,瞧他得意的模樣,分明是故意裝作不知道我們這群老傢伙是怎樣羨慕得緊啊!”
老程嘆息道:“老頭子我對於今日的模樣無憾無悔,我只恨這雙眼瞎得太早,未能親睹小姐當年的絕世風采,只恨當年怎麼不膽子大些,拼著被軍規處罰也要強行擠上前去,哪怕只是看一眼尚在襁褓中的小姐也好啊!”
江楓無聲嚥下一塊醬牛肉,老程當年被人以神通傷了元神,瞎了眼,連神識也再無法使用,這種手段韓豐也極其擅長,他並不陌生,但從目盲老卒的神情上看,他當真對此事極為遺憾。
江楓問他:“那老爺子怎麼不去見小姐一面?她不肯見你嗎?”
老程搖搖頭,道:“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去見小姐?小姐以一介女兒身擔負起文府府主之位,日理萬機,承擔的已經夠多了,我又從何尋得顏面再去叨擾她,只為了一個不可能見面的見面。”
老程又問江楓是否見過小姐,江楓微笑著點頭道:“見過!小姐現在還是和以前一樣喜穿男裝,模樣俊雅非凡,氣質卓絕,宛若天人臨塵。”
老程頷首道:“這樣才對嘛!我的幻想中小姐就應該是這副模樣,不像雯丫頭,我每次問她,她都說小姐的相貌平平無奇,沒什麼可看的,氣得我好幾次想拿柺杖將她打出門去。”
江楓好奇問道:“雯丫頭?是哪個‘wen’?”
老程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解釋道:“我忘了沒跟你提起過,是雨字頭的雯。雯丫頭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因為差事辦得好,人也玲瓏心巧,故而深得小姐疼愛,特賜‘雯’姓以示親近。這些年全靠她每月月初辛苦送來銀錢,老頭子我才能得以度日。”
“銀錢?每個人都有嗎?”江楓追問道。
“嗯!雖然份額不多,但文府別院的每個人都有,只不過每個人的負責人不同,我每個月的銀錢派送就是雯丫頭負責的。我們這些老傢伙大多修為半廢,辟穀功夫早已不如當年,若不是有此維持,只怕早已餓死了吧。”
江楓疑惑道:“可是我以前聽說搬入文府別院的族修最終結果都是任其自生死滅的,怎會?”
老程又補充道:“以前卻是如此,這是小姐後來新添的規矩,已經實施有些年頭了,說是要善待我們這些退伍無依的老卒。話雖如此,但文府別院人數不在少數,每人份額再少,匯總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更何況還有投入其中的諸多人力。
“所以,本來我們以前也沒多大怨言,現在就更不敢辜負小姐的厚恩,平日裡花銷能省則省,老兄弟們聚在一起也只是溫壺濁酒,聊聊便是。我們已經沒什麼大用,只能在這些細枝末節處儘量回報小姐一二。”
江楓復爾問道:“原來如此!只是為何要讓小姐的貼身丫鬟親自派送,我這樣的低階護衛不是更適合嗎?”
老程說道:“話倒也是,我估摸著應該是因為我搬離文府別院獨居的緣故罷,為此我也時常歉意給雯丫頭添了不少麻煩,不過雯丫頭是個爽利人,談吐也不似你這個不正經的混小子文雅得多,你沒來之前都是她每個月來跟我這個糟老頭子說話談心,既然她沒有在意這樣,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多提了。”
江楓瞭然,心中暗道這雯丫頭究竟是何人,小姐的貼身丫鬟,難道是晴兒?這樣說來,他至今仍不知晴兒之姓,晴兒開朗和善,與人親近,也只有她膽敢這樣評價文斌的相貌,若是如此,倒也解釋得通。
可是江楓並未因此事而對文斌改觀多少,畢竟以他客居文府所知,文斌從未對文府別院有過任何恩令,更不用說還每月派送銀錢。
如此,則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一切都不過是老程口中的雯丫頭,也就是晴兒擅作主張的自主行動,只不過假借文斌添新策的名義,讓文府別院的眾人得以安心罷了。
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何以文府的底蘊和財力,每月派送的銀錢卻依舊只能勉強維持每一個人的生計,晴兒心善,卻也有力有不及之處。
換言之,文斌對於文府別院的態度,一如歷代府主那般,冷漠無視。
但江楓並未說出心底猜測,他不想破壞文斌在這些殘廢老卒心中的完美形象,他們已身處絕望之中,他又有什麼權利再去抹除他們心中的希望。
無論江楓再如何不喜文斌的做派,但這畢竟是文府的私務事,他沒有立場和資格去多管閒事,如現在這樣每日來探望老程這樣的老卒,已經是極限了,單論能力,他所能做到的甚至不如晴兒多。
“不知不覺已經這個時辰了……”
老程的話將江楓從思緒中拉了出來,他這才注意到屋外傳來的打更聲,夜已深,茅屋外除了逐漸依稀遠去的打更聲,更加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