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

狐仙

人的感情與流水和歲月一樣去而不返,當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可以、也應當給予她一點點回應的時候,他才倏然驚覺,她早已經不需要這些。在她眼中,他與其他的每個學員沒有任何不同,在他消沉低落時,她送來恰到好處的關懷;在別人陷於病痛時,她也給予力所能及的照料。這是她身為功德林管理員的其中一份子而為自己的工作所踐行的忠誠與責任感,與任何私人感情都毫無關聯。

他又想起陳官莊防空洞裡她親吻他的一瞬、他們短暫的擁抱、和她病中喃喃的話語。他極少為一件有關於感情的事而後悔,這件也不例外。若說其中確有什麼值得他稍感遺憾的,他也只是想,或許他那天應該留下來,應該讓那個擁抱再長一點。

而阮靜秋則對來了又走的杜聿明毫無察覺——此刻她眼裡只有身旁的廖耀湘。

他倆確實是在花房中偶遇,而非有意來幽會的。受到學員們的感染,她也對這些花草植物很是上心,其中有幾株還是她自己親手栽下。溫室大棚是今年剛從國外引進的新材料和新技術,許多人並不完全相信僅靠一層塑膠薄膜,這些嬌貴的植物就能熬過北京寒冷的冬天。她貓在角落裡,仔細給兩盆橡皮樹和黃金榕修剪枯枝、摘去枯葉,又順手將附近幾盆花草也照料了一番。在這個時代工作的人們通常不會去計較自己與其他人參與勞動的比重,忙碌對大家來說即是在積極參與新中國建設,人人都應當為勞動感到光榮。

廖耀湘這時也走進大棚,手中捧了一本學習材料,正念念有詞地記誦。他這陣子懨懨的,除卻仍在日常學習討論會中以一口純正的湖南腔將其他人駁得啞口無言、或在牆報上繼續與陳林達進行“友好辯論”,餘下的時間裡他總獨來獨往,要麼是在勞動,要麼就是這樣找個安靜角落讀書。別人與他聊在臺的家眷等煩心事,他至多做個稱職的傾聽者,對於自己的家事,他一概閉口不答。鄭洞國多番打聽下來,說是黃伯溶和廖定一應當還在臺灣,於是建議他先將書信寄到香港,再設法託人轉交。即使有他出面幫忙,這事也很不易辦,眼看寄去的書信石沉大海,他等得十分焦灼,又不好一再去催促人家,心裡的煩悶無處可訴,只有將精力全用在學習當中,毫不在意別人背後“書呆子”之類的取笑。

走進花房深處,依稀有輕輕的哼唱聲傳來。他停下腳步,撥開幾片茂盛的樹葉望向對側,正巧看見她一手拎著水壺,另一手拿著剪刀,邊穿梭在花盆之間,邊悠閑地哼著小調。對他來說,能這樣靜靜看她,已是高牆之內重複的生活中難得的一種安慰,因此並不捨得出聲打擾。過了會兒,她轉過身來,半晌才發現兩片樹葉之間竟混入了一副黑框眼鏡,不由笑了:“你躲在那兒幹什麼呢?快過來坐。”

她將幾只花盆挪了挪,騰出的空間剛好可讓兩個人緊密地挨在一起。他彎起手指,輕輕抹去她鼻尖一點灰跡,笑問:“我聽說,你近些天穿梭在衚衕裡,正忙著做一些人的思想工作。今日怎麼想起到花房來了?”

她狡黠地:“我要是不來,你怎麼遇得到我?”又接著他前面一句話,解釋道:“眼看又要過年了,大夥從各地集中到功德林快滿一年光景,我想組織一些人再去複興醫院做個檢查。其中首要的任務就是做通那‘老幾位’的思想工作,讓他們勇於正視自己是一位‘有痔之士’,並就各人的情況採取一些針對性的治療。實話講,我看功德林裡有這類問題的同學不止這幾人,只是他們的病情嚴重一些,平時動輒坐臥不寧,一不小心還會流血不止,管理處已收到了好幾回報告,說是同學們以為洗手間裡發生了什麼兇案。醫務室的裝置有限,至多隻能暫時止血,大家又都愛面子,誰也不肯主動說要去醫院看痔瘡。沒辦法,只好由我出面來做這個思想工作,只要能說服其中幾位做個表率,後面自然有更多的人願意響應號召。”

痔瘡姑且也算功德林諸位學員中常見的病症之一,將軍們早年間或坐著開會、或坐著騎馬、或坐在吉普車裡行軍,雖說沒一個真的清閑,但也沒誰勤於鍛煉,落下這類毛病並不出人意料。黃維和龐鏡塘就先後搞出過她口中聳人聽聞的“兇案現場”,但他倆貌似是“死硬分子”,實則是都不想忍受痔瘡手術後換藥的窘迫和痛苦,於是從不提要去醫院治病的事情。要是能勸服他倆做這個表率,其他人自然好說,但正如他倆頑強生長的胡須一樣,做通這兩人的思想工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模樣,感慨道:“你越來越‘進步’了。”

她一愣,也笑起來:“是嗎?怎麼個‘進步’法?”

廖耀湘想了想,回答:“確切地說,是有了越來越強的‘奉獻精神’和‘平等意識’。這些人和你非親非故,醫務室又並不止你一位醫生,他們去不去醫院、做不做手術,既不是你個人必須執行的任務,也不會讓你獲得一點好處。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甘願為此費神費力,這說明你完全為他們的身體健康著想,既不在意為自己添了麻煩,也沒有把他們當成低人一等的戰俘。”

阮靜秋吃驚道:“我就說,你的《哥達綱領批判》絕不是白背的!下回上大課,該由你上臺來講!”

廖耀湘說:“不敢、不敢!”

兩人互相摟著笑作一團。

阮靜秋笑了一陣,推推他道:“你也是,正好一起再去做個複診,看看是不是要換一種口服藥。”

廖耀湘沒料到這話題會迴旋到自己身上,只好苦笑著應道:“好吧。”又嘆一口氣,側身靠住她的肩膀:“借我靠一會兒。我累極了,偏偏又不能和任何人講……”

她當然知道他近來一直等著家人的回信,每天都在希望與失望中飽受折磨。難得有時間坐下來說幾句話,她有心要寬慰他,便輕輕撫著他的背脊和肩膀,將杜聿明要託她將金條捎給王荷馨的事也說給他聽。她評論道:“光亭自然是好意。但他們收了黃金,眼下也沒法在市場上使用,要是換成現金,這一大筆錢更是沒法處理。我是怕他一番心意,到最後反而為他們添了麻煩。等年後有了假期,我帶些禮物去登門拜訪就是,金條還是照原樣收著吧。”

廖耀湘說:“嗯,你想得很周全。嫂夫人回信了沒有?”

說起這事,阮靜秋不由笑了:“這裡頭可有一樁奇聞。我的信分明寄去了安徽,回信卻是從上海來的,說是戴師長的大公子前些年分配到同濟大學建築系工作去了。後來一想,荷馨大姐不太識字,才找來在上海工作的兒子代為回信。他們一切都好,信中還問候你們呢。”

對於戰友遺孀遙遙傳來的問候,廖耀湘只感到了一陣複雜的羞愧和苦澀。他嘆道:“牆外由春到冬,我們不還是這副模樣。”過了會兒又問她:“我剛才來時,聽你哼的曲調有些耳熟,是不是一段花鼓戲?”

阮靜秋驚奇地:“我不過胡亂哼了兩句,這都被你聽出來啦。”又神神秘秘地:“姑且容我賣個關子,先不告訴你!”

她口中所說的“關子”,其實是即將到來的新春聯歡會。姚所長如約讓紅燒肉燉白菜粉條成為了大年三十當晚的一道主菜,並為每個小組分發了各種食材,由組長安排學員們和麵、拌餡、包餃子。由於春節飲食習俗的地域差異,這項工作主要由出身北方的學員們包辦,南方人則負責表演節目及舞臺排程等工作。俗話說“無湘不成軍”,湖南學員在功德林佔了最大比重,這晚的戲曲節目自然以湖南花鼓戲開場。節目是學員們自編自演,臺上的“劉海”與“胡秀英”自然也都由兩位男性學員扮演,眾人在臺下遠遠地瞧,雖然隔著一身行頭及一臉妝扮,一時瞧不出那位反串旦角的是誰,但眼見“胡秀英”出場時腳步粗獷豪邁,一雙翩翩羽扇揮得活像龍王喚雨,不由得都捧腹大樂。

這支花鼓戲全本很長,是以當晚只選取了幾個小段。劉海與胡秀英的一段對唱之後,演員們在觀眾的鬨笑聲中退場,後臺的幕布旋即詭異地飄動了一陣,又隱約有幾句含糊不清的說話傳來,似乎有人正爭執什麼。人們於是又都靜下來,只竊竊私語著向上場口望去。忽然,“胡秀英”像是被人從幕後推了出來,行頭妝扮雖與剛才別無二致,但從身高胖瘦可看出,這位“胡秀英”腰肢纖細、身段玲瓏,顯然比剛才那位像狐仙得多。只是,自打上了臺,她就始終用扇子遮著半張臉,只肯將一雙眼睛露在外頭。有人高聲起鬨道:“放下扇子,讓我們瞧一瞧嘛!”她也不為所動,仍嚴嚴實實地將自己遮住。

舞臺一側的絲弦此時響了起來,是胡秀英獨唱的一段花石調。眾人只見臺上的狐仙腳步輕快、藕扇款擺,雖然瞧不見演員樣貌,但曲調婉轉動聽、詞句清晰可辨,無不齊聲喝彩。胡秀英一扇遮面,唱罷這一小段之後,款款向眾人行了一禮,又踏著那狐仙般伶俐的步伐,一溜煙躲進了幕布之後。隨後劉海與胡秀英兩人經典的比古調唱段又換作了最初的兩位學員,於是臺下的觀眾們就有了意見,不時叫道:“換剛才的演員上來!”

這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狐仙來去匆匆,讓眾人生出了無限的遐想,甚至有人說是真的狐仙下凡,故而才不以面貌示人。這話立刻召來了一番唯物主義的嚴厲批評;但人們仍在包餃子的間隙悄悄低語著,其中最合理的猜測是,大概是管理處從外頭請來了演員,而演員又害怕因為給戰犯們表演而受到指責,所以才遮住了半張臉,以免被人認出。

交頭接耳的眾人中,只有兩個人對此持不同的看法。杜聿明湊近廖耀湘的耳朵小聲說:“我怎麼瞧著像是小秋?”

廖耀湘仍盯著臺邊的那塊幕布,感到自己的心髒砰砰跳得飛快——好像有隻狐仙正在那裡飛舞。他先是應聲:“嗯!”又站起身,向同桌的幾人做個手勢:“包餃子我幫不上忙。你們慢慢來,我去趟洗手間。”

天知道她為這不過兩分半鐘的唱段苦練了多久,結果臨到大年二十九,所長和處長才來通知,說出於一些考慮,原則上不建議管理人員和學員們同臺表演。她只好懊惱地去後臺當一個臨時的勤雜工,為忙上忙下的演員們幫一點忙。沒曾想,演員們聽說她專門為今日的聯歡會準備了唱段,竟然齊齊要她上去表演,並答應堅決幫她保守秘密。正像當年徐州剿總的那些姑娘們一樣,他們七嘴八舌地給她出主意,讓她用扇子把臉擋住,如此就不會被發現身份。一番拉鋸之後,她半推半就地上了臺,幾乎顫著嗓子抖著腿腳唱完了這一個小段,下臺後就大感後悔,以為自己出了很大的洋相。忙不疊卸去妝扮,她從禮堂側門拔腳開溜,差點和門外的一個人影撞在一起。

“哎呀!”她本來就心虛得很,瞧見有人在外面,更是嚇了一跳。看清來人之後,她鬆了一口氣,只覺臉頰熱乎乎地燒了起來:“你、你在這裡幹什麼?”

廖耀湘笑著說:“不幹什麼,只是來逮一隻逃跑的‘狐貍’。”

幸好天黑透了,他絕看不出這句“狐貍”一出,她的臉已經紅得像熟過頭的番茄一樣。她縮著腦袋,小聲說:“聽不懂你說的話!”而後又要逃離。

廖耀湘抓住她的手。外頭天寒地凍,但他的掌心竟然比屋內的炭火還要熱。她理當掙脫,又實在捨不得這近在咫尺的溫暖。她快速地左右環顧一番——醫務室的眾人此時都在禮堂裡聯歡,除了八角樓上還有幾個值守的哨兵,院中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影。

她於是捏捏他的手掌:“去我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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