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
閑置的土地種上了蔬菜瓜果,另一片空地則建起了溫室大棚,其中的植物都由學員們親自動手種植養護。阮靜秋忙完了手裡的活計,坐在醫務室門口打量著手裡嶄新的拖把——這還是杜聿明的傑作。他既不能跨越重洋去到孩子們的身邊,又不能在管理所內放任自己成日陷於悲痛,就將萬千情緒都化作了勞動的動力,以十二萬分的熱情和主動性將自己忙得像個陀螺一樣。那些縫紉機的維修工作都由他一手包辦,甚至縫紉組的其他學員也都成為了他手下的學徒;除此之外,他還將平時餘下的布料和木工組那裡廢棄的木料結合起來,昨日紮了一大捆拖把,今日又忙著編織掃帚。眾人很支援在管理所內再劃出一片區域用於飼養家禽,因為這樣他就能將脫落的羽毛編成撣子;他們又說應該把前些年曾使用過的幾部背負式的消毒噴藥機器拿出來交給他改造,如此就可以繼續在土地與大棚中發揮用場。
杜聿明對此照單全收。與以往的自己相比,現在的他才越來越像廖耀湘口中那個慈眉善目的“菩薩”,人們不太容易在學習討論中揪住他發言的小辮子用於批判,因為他極少參與激烈的辯論;人們又不能因此而對他的改造態度産生微詞,因為他在勞動中創造的價值和貢獻比許多身強力壯的人還要可觀。工作之外,他僅有的休閑時刻是和學員們一起打牌或下棋,但放眼整座管理所,也只有宋希濂和範漢傑等極少數人的棋牌水平能讓他認真參與一場桌上廝殺。阮靜秋由此開始意識到,當年從複興醫院的同事們口中聽來的勸告並不是杞人憂天,當勞動伴隨著重複、活動被劃定範圍,她這個自由人也時常感到難以化解的鬱悶,而這距離她第一次踏進這所院落的大門僅有幾個月而已。未來,他們還要一同在這裡度過無數個同樣的白晝、無數個同樣的夜晚。
在她對面不遠的某一條衚衕裡,杜聿明也正手持著昨日剛做好的一隻拖把,清掃縫紉組裡外的地面和門前的走廊。管理所日常的清潔衛生工作是劃片值日製度,但他不管這天值日的是誰,門前的衚衕又是哪一組負責,總是堅持早晚打掃兩次,每一個角落都一塵不染。時節入秋,從今年冬天開始,功德林學員的棉衣棉被等用品都由縫紉組負責裁剪製作,他們需要根據各人的身形胖瘦劃分三到四個尺碼、裁剪合適的衣料、稱量棉花、再逐一填充,可稱得上是一件十分繁重的工作。在這繁重的工作之外,他還惦記著大棚中的花草、田地裡的土豆,鎖好縫紉組的屋門之後,又拎著兩桶水從院子的這一頭走向那一頭。
阮靜秋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旁——她的腳步總是敏捷又輕快,像偶爾會路過牆頭屋簷的小貓。直到聽見一些細微的“沙沙”聲,杜聿明才察覺她的到來,並知道她的手裡一準又拿著最新的報紙文章,打算擇取些有趣的新聞來逗他開懷,近幾個月來,她對此很是執著。
他既感嘆多年牢獄生活已磋磨了他軍人的敏銳與警醒,也感慨於她日複一日的細心關照,無論她朗讀的文章究竟內容如何,他總是認真地聆聽並報以微笑。今日也不例外,他還沒有將灑水壺放下,便徑直開口發問:“今天有什麼新聞?”
她笑嘻嘻地向他揚了揚手中的報紙:“是個好訊息,你準會高興的。”隨即將報道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幾天前,中央政府宣佈了追認戴安瀾為革命烈士的決定,而在報道發出的前一天,國家領導人親自將《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交到了戴夫人王荷馨的手中。她唸完了這則簡訊,又對他說:“我想這是一件好事情,應當給荷馨大姐寫一封信表示祝賀,也可問問她和孩子們近來的生活。你有沒有什麼要說的、要問的?我附在信中,或由你的名義另寄一封也可以。”
杜聿明放下了灑水壺。這確實是一件好事情,好到讓他的眼前立刻出現了戴安瀾的面容,腦海裡立即浮現了與他有關的每一件小事、每一段過往;而他確實不那麼像一位堅毅的軍人了,只不過想起故人與舊事,他的淚就幾乎要流下來。
阮靜秋連忙攙扶住他——她看得出他的樣子像是要哭。她以為這訊息於他來講更多是感慨與欣慰,哪知道他笑也沒笑一下,反倒被勾起了久遠的傷心事。她不由十分懊惱,後悔自己擇選了這則新聞讀給他聽;又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只好抱歉地說:“對不起,是我措辭不當。戴師長犧牲在緬甸,這無論如何也不算一件好事。”
“不,”杜聿明拍一拍她的手,“我很高興。錦沈、徐蚌大戰以前,我雖叮囑過親信副官留意戴家的情況,但礙於種種瑣事及顧慮,確有好一陣子沒有通訊聯絡。被俘之後,更沒有臉面去信問詢。政府既認可衍功是革命烈士,對於荷馨和孩子們應當是很大的寬慰,值得去一封信祝賀。由你出面寫這封信就很好,我沒有什麼要說的,只有件東西想託你一併寄去。”
他暫時放下溫室大棚內的活計,領她去管理所的庫房。這裡暫存著所有戰犯入學報道時的隨身行李、錢財和其他個人物品,管理員們承諾為他們代為儲存,直至“畢業”後來領取。經過管理人員的同意,杜聿明開啟屬於自己的那隻皮箱,取出了箱內僅有的兩根金條。阮靜秋愣了一秒,旋即認出,這正是在濟南見面時她交給他的、當年在陳官莊突圍前夕,由邱清泉親手託付給她的那兩根金條。他說:“我想請你把這兩根金條交給荷馨。孩子們都是長身體的年紀,我們卻只知道打仗,而顧不得關心他們生活如何。這兩根金條,至多隻夠得上一點微末的歉意,希望你能勸她收下。……唉,若是能換衍功回來,莫說黃金萬兩,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樂意呀。”
阮靜秋心情複雜地接過兩根金條,又放回了皮箱裡。她嘆道:“我懂你的意思了。只是黃金總不能隨書信一起寄去,即使折算成現金彙款,數額也會把一家人嚇壞。我姑且先在信裡問一問,待確實聯絡上了,日後我再請幾天假去安徽,專門將這筆心意捎給她。”
杜聿明表示同意。收起皮箱,他們又一同往回走,路上他問她:“你還記不記得,四三年秋天,衍功在全州的葬禮?”
阮靜秋答:“記得。”那時她雖然人在印度,但透過報紙、書信和電臺聽到了葬禮的情況。新二十二師的老兵們聽到這個訊息,都肅立在電臺前脫帽默哀,臉上流下熱淚;一向不沾煙草的廖耀湘也面朝祖國的方向,無聲地點燃了三支煙。對於整個第五軍來說,戴安瀾的犧牲是每個活著的人共同的遺憾;但第五軍的每個人又都很明白,戴師長自己絕不為此感到後悔。一九四二年夏秋之際,二百師殘部扶靈回國以後,戴安瀾的後事都由杜聿明出面主持,而阮靜秋直到四年之後才在沈陽見到他,因此從沒有機會問過,那時他拖著剛從野人山中九死一生的病體,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忍受著怎樣的悲痛完成了這件使命。
杜聿明接著說道:“國共兩黨的要人都送來了輓聯、輓詩。其中許多我已經記不清了,唯獨有一首五言絕句記得很清楚。”
阮靜秋同樣記得這首詩,於是恰到好處地念起頭一句:“‘外侮需人禦,將軍賦采薇。’”
杜聿明應聲:“對、對,是這一首。”又有些恍惚似的唸叨:“采薇、采薇……”
兩月後即是他五十二歲的生日,阮靜秋給他做了一雙新鞋,一隻腳的鞋墊比另一隻稍厚一寸,內裡用了結實的料子,可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他跛腳的問題。鞋子做好,她又怕他穿著不習慣,於是又按他原有的尺寸單做了一隻加厚的鞋墊,可墊在舊鞋裡,與新鞋換著穿。杜聿明穿著新鞋走了幾步,腳下穩當很多,範漢傑正巧從他對面過來,見他竟然不跛腳了,十分驚奇地說:“老杜今日起不光‘坐得端’,亦能‘行得正’了!”
附近圍觀的眾人有的笑說他這番評價很是中肯,有的則說杜聿明盡管跛腳也一向“行得正”。阮靜秋在一旁補充道:“在我看來,‘心正’的人自然‘道路正’,‘道路正’了,自然就‘行得正’了。”
大家又紛紛表示贊同,說這是隻有新政府的醫生才會考慮的事情。老杜以往呼風喚雨,身邊從不缺專家名醫,可他們樂意給他做各式各樣花裡胡哨的昂貴手杖,卻沒人肯比照他的鞋碼,給他簡簡單單地做一雙鞋墊。在眾人的起鬨兼吹捧之下,杜聿明反倒不怎樣捨得穿這雙新鞋,更不捨得將新鞋墊墊在舊鞋裡,別看他勞動起來不含糊,但舉凡是要下地幹活或沾泥沾灰的,他都仍穿那雙舊鞋去,而把新鞋很寶貝地收在床下。時間一日一日地走,大家漸漸習慣了他平穩走路的姿態,直到某一日,他穿著那隻沒有墊鞋墊的舊鞋走進教室之後,先是疑惑地從鞋裡抽出了一根“鞋帶”,繼而又順著那根“鞋帶”提溜出了一隻老鼠的屍體。眾人鬨堂大笑一番,又把訊息傳到醫務室去,將醫生和護士們也笑翻在地。在醫務人員的防疫要求之下,這雙被老鼠光顧過的舊鞋不得不黯然退場,從此那雙新鞋就每天被他穿在了腳上。
新年轉眼將至。前陣子,杜聿明輾轉打聽到阮靜秋的喜好,於是託鄭洞國捎來了一些果幹果脯類的零嘴想送給她表示感謝。說來也怪,在上海那段時間,總是她在廚房忙進忙出關照他的口味,家中無論是做陝北的菜色還是當地的家常,她一概捧場、從不挑食,因此他並不知道她有什麼具體的喜好。他捧著一小袋油紙包裹的杏幹、李餅,先到醫務室去詢問,護士們說她出去了,他又在院裡來回走了一圈,才終於有個人告訴他,大約半個多鐘頭前瞧見她去了大棚裡。
時候將近中午,正午時分不適宜澆花澆菜,且又是飯點,學員們極少在這個時間往大棚去。他沒想許多,繞過層層疊疊的花盆往裡走,直到聽見一些很輕的說話聲,才如夢初醒一般,猛然止住腳步。但這個距離已足夠他看清楚花架下並肩坐著的一對身影:只見阮靜秋先是轉過頭,眉飛色舞地講了幾句趣事,一旁的廖耀湘則沒有說話,而是偏頭枕在了她的肩上。她對此習以為常似的,一下下很輕柔地撫著他的背脊和肩膀,又將自己的腦袋向他歪過去,和他頭挨頭、親密無間地靠在一起。
他們倆背對著他,誰也沒有發覺他的到來。杜聿明找不到上前打擾的任何理由,只有放輕腳步,慢慢沿來路走出大棚,並將包裹著零嘴的油紙包塞回口袋。他並沒有因此感到失望或不快,但他忽然想起了邱清泉曾說過的那句話:“……恐怕你當下越是說得很堅決,將來越是容易後悔。……光亭,我不希望看你日後也過得不順心、不快活。”
他想,這話說得並不全對,可也沒有說錯。
從大棚走出不遠,邱行湘恰巧從衚衕出來。他是杜廖二人共同的組長,飯點不見這兩人露面,他自然認為組長有義務把自己的組員找回並按在飯桌前。他問杜聿明:“老廖去哪啦?”又望向對面的大棚:“他在不在大棚裡?”
杜聿明搖搖頭:“我才從大棚出來,他不在裡面。”又微微笑道:“興許是嫌衚衕裡吵鬧,又躲去哪個清淨地用功了。不用等他,他總要回來吃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