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清泉聽到響動回頭張望,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混入了自己的隊伍,登時勃然大怒:“不是說好叫你跟著杜總,你怎麼到我這裡來了?”
阮靜秋既心虛又委屈,只得強詞奪理地辯解:“天太黑了,你們又穿得差不多,我認不出來誰是誰,以為是跟的杜總來著。”
邱清泉怒極:“你胡扯!”語罷轉向一旁的警衛營長:“你即刻帶上阮處長往西找杜總去,其他人跟我走。”
警衛營長遠碩卿應聲來攙扶阮靜秋起身,她站起來,搖晃著走了兩步,眼看又要往下栽倒。他只好為難地看向邱清泉說:“阮處長這樣子,恐怕走不動了。”
邱清泉兩眼冒火地瞪著她。正在這時,一串炮彈幾乎緊貼著他們附近的一條戰壕落下,隨即有密集的槍聲、吶喊與號聲傳來,看來華野的戰士們已經攻進了這片陣地。一群衛士之中,有兩個受彈片所傷,已經當場丟了性命;李副官、何副官與遠營長雖然狼狽,但尚有一些理智,連忙護住了自家長官;邱清泉則下意識地俯在阮靜秋身上,替她擋住了炮彈和爆炸的沖擊。
即使如此,阮靜秋也幾乎被這一串巨響震得暫時失去了聽覺和意識。邱清泉直起身,看她像是暈過去了,連忙將她扶到遠碩卿背上,叮囑他路上小心照料。眼見這兩人走出一段距離,他又對兩位副官及其餘幾名衛兵揮揮手,說:“你們也走吧。”
衛兵們互相看了看,樣子很猶豫不決。邱清泉苦笑道:“你們看著我做什麼?從前說的那些都是騙你們的。你們投降能保住性命,還有回家的路費可拿。我已是半截入土的年紀,你們卻都還很年輕,還不各謀生路去?”
衛兵們神情很複雜,但都拿出最好的軍人的儀態,端正地向他敬了個禮,這才轉身離去。與此同時,阮靜秋隨遠碩卿走出了一陣,總算有些緩過神來,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問:“這是在哪兒?邱長官呢?”
遠碩卿知道邱清泉把眾人都支走的真正用意,聽阮靜秋開口詢問,話音哽咽著答:“長官要我護送你出去。阮處長,一會兒若遇到巡查的人,你就說是我的妹子,千萬別記錯了。”
兩人正說著話,背後不遠忽然傳來連續三四聲槍響。這聲音與方才很不同,絕非是機槍或沖鋒槍所打出連發射擊的響聲,而來自於軍官們往常佩戴的那種勃朗寧手槍。阮靜秋陡然明白過來,於是從他背上跳下,近乎連滾帶爬地跑回聲音傳來的方向。
邱清泉倚靠著一棵光禿禿的矮樹坐在地上,暗紅色的血正從他胸腹間一股一股地往外湧。李副官和何副官站在他兩旁,垂著腦袋淚流滿面,阮靜秋直沖進他們之中,嘶聲叫道:“住手!住手!你們瘋了!你們誰敢——!”
她還以為是兩個副官對他動了手,他們卻哭著說:“是長官自己開的槍。”
她呆住了,眼睛轉向樹下坐著的人,這才看明白,那支手槍仍然被邱清泉牢牢握在手中,他是自己往自己的身上連打了這幾槍。她於是又撲到他身邊去,把那件全被鮮血染紅了的棉衣扯開,往傷口上灑滿止血的藥粉,又把自己的圍巾襯衣全扯下來,一圈一圈地纏繞在他肚腹上。四個槍眼裡湧出的鮮血轉瞬又將這些布料浸透,手槍在這樣近的距離連開四槍,意味著他的腑髒此時已經全震碎了,就算天神下凡也不會再有起死回生的辦法。邱清泉癱坐在那裡,看她哆嗦著兩手,淚流滿面地給他裹傷,一邊喘著氣,一邊微弱地笑罵了聲:“沒良心的……死也不叫人痛快。”
他又向其餘眾人抬了一下手,說:“你們都走吧。”
眾人擦著眼淚各自離去,阮靜秋抱緊他,恨不得自己能立時生出三頭六臂,好壓住他身上每一個流血的傷口。可這四處槍傷都是貫穿性的,前後共在他身上開出了八個血洞,她卻只有一雙手而已。她什麼話也說不出,甚至也無法開口問他究竟為什麼非要了結自己,為什麼不能活下去瞧瞧以後的模樣,只有眼淚遮住視線哽住咽喉,抽泣得一刻也停不下來。邱清泉動了一下手指,想給她擦淚,但他此時已經失血太多,再沒有力氣抬高手掌觸碰她的臉頰。他只能微微偏過頭靠近她,輕聲問:“哪邊是東?我想……再看看永嘉。”
阮靜秋根本也分不清東西南北,便扶抱著他指向正前。邱清泉摸索著抓住她的衣角,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一定要……找到光亭。告訴他,要活著、活著……”
阮靜秋泣不成聲:“我記住了。”她把他抱在懷裡,貼近他的耳朵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從沒有和人說過。我其實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我是從七十多年以後來的。那個時候,我們有自己造的飛機大炮、坦克戰車,還有自己的航空母艦,人人吃得飽穿得暖,過著全世界最好的日子!再沒有人敢看不起我們,就連美國人也要顧忌三分!我們還有自己的宇宙飛船、太空空間站,再過幾年,中國人就要到月亮上去了……”
邱清泉眨動了一下眼睛,似乎有淚水悄無聲息地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好……好。”他微微笑了,瞳孔漸漸渙散,最後說道,“你……替我……看看。”
說完了這句話,他腦袋一歪,倚靠著她的肩膀,永遠地睡去了。阮靜秋喃喃道:“雨庵、雨庵,我多希望你也能看見……”槍炮聲這時一齊襲來,掀起了遮天蔽日的硝煙與塵埃,也將她哀怮嘶啞的哭聲一併掩埋在了這片苦寒肅殺的土地裡。
他的血流盡了,她的淚也哭幹了,她揹著他冰冷僵硬的軀體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茫茫的荒原、密佈的彈坑和交錯縱橫的戰壕。她再也聽不見炮聲、槍聲和戰士們的喊聲,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她也再感覺不到寒冷、疲憊和痛苦,只知道他在她背上,她要帶他找到光亭,要送他回到故鄉永嘉。
天色將明、路途遙遙,這片無盡的田野奪去了太多人的生命,也耗盡了她所有的心血與力量。她竭盡全力地想道,再走一點吧,再走一點——雙腳卻已被凍結在了泥土裡。前方正臨著一道很深的戰壕,她的視線模糊一片,腳下的步子隨即踏空,和他一起墜入了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