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練師淡淡一笑,盈語談笑間,眉目已染上了一層戲謔之色。
“太子所寫生辰賀文,原是東遷之前,子繼當著至尊的面,親自交與妾手。後將軍奉琴於妾,也是勸妾譜曲慶賀,成全太子一片孝心。沈佩給夫人的那封帛書,是妾譜曲次日,至尊仿照子繼筆跡,由妾看著,在妾房中親筆所寫。”
“贈鏤雕,賞蜀錦,命沈佩將帛書帶至東殿,在生辰宴上撫琴,引夫人失態發怒,這些都是至尊作書之後,親口對妾下的詔命。”
她一面仔細言說,一面躬下身子,凝視徐氏空洞的雙目。
“至尊心細似發,早知你將沈佩派來西殿,是要對妾不利。可憐沈佩一條人命,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死於誰手。夫人大可想象,若非聖意默許,至尊何以容許妾的內室,出現‘覆天蓋世’這等謀逆之語?至尊立後,心思不在夫人,為何還數度下詔,禦賜奇珍異物,討好夫人?沈佩又為何不早不晚,偏在夫人生辰之前,將謀逆之書帶去東殿,讓夫人以為勝券在握,貿然動了害妾的心思?”
“天家賞賜,究竟是至尊為平眾議,緩兵而為,還是真的看重夫人,意圖籠絡。話至此處,夫人應當心中有數了吧?”
“轟”的一聲,徐氏腦中驀然炸響。
那一瞬間,她的腦中閃過無數舊憶,破碎成片,化作刀鋒,一刀接著一刀,刺入她早已幹涸的心。
“三吳未穩,府庫空虛。徐氏宗族,盤踞江東。坐擁萬貫家財,千畝桑田。”
步練師聲音低沉,喃喃吟著孫權當日之語。
“至尊那年初任吳侯,驅車登府,親自出面向夫人提親。太子病重,高熱不退,至尊陪在嫡子榻邊,喂藥擦身,三天三夜不曾閤眼。至尊立夫人為長,立夫人之子為太子,卻不肯冊封夫人為中宮,以夫人為尊。”
“這個中曲折,個中緣由,究竟為了什麼?”
“夫人心中,難道一點都不清楚嗎?”
步練師緩緩起身,俯視已然失了心魄的徐氏。
“嫦娥當年偶得丹藥,得以飛升,可那丹藥,原不屬於她。竊來之物,當之有愧。王母將嫦娥囚禁廣寒宮,日夜杵米為刑,便是有此因由。”
她聲音清冷,回蕩囚室之中,猶如一道逼人的詛咒,久久縈繞徐氏耳邊。
“徐氏一族驕奢多年,欲仗昔日輔佐之功,竊蝕東吳國本。至尊勤儉治國,欲懲徐氏之心,非由今日方起。夫人身為徐氏長女,不管教約束族人,反而縱容親弟欺壓良民,私佔宅田,實是自掘墳墓,咎由自取。”
“江東乃至尊之土,東吳乃至尊之國。徐氏竊國忘本,至尊身在九五,絕不會容許徐氏女子,酣睡他的枕畔。”
鳳目一片死水,徐氏慘喝一聲,整個人癱倒在地。
對孫權的依戀,對中宮的執著,竟在步練師幾句真相,寥寥數語之間,頹頹走至盡頭。
在適才那聲破天碎地的震響之中,多年的枕榻相守,多年的夫妻情深,已然在她衰敗的心間,盡數化為灰燼。
“至尊……君侯……”
“妾不曾謀逆……”
“不曾謀逆啊……”
黛青色衣襟席地擺動,步練師微整神色,一雙皓目在徐氏面上堪堪定住。
那張前世終前,於她眼前露出傾城之笑的容顏,如今變樣走形,面目全非,一如她們結交多年,早已枯萎的姐妹情義。
“那年赤壁大捷,妾初入侯府,年過二十。夫人雖小妾數歲,卻有主母之慈,曾給過妾諸多照拂。不想姐妹一場,竟會落至如此地步。”
她眸色微沉,似是含了深深痛意。
“夫人初嫁喪夫,孤苦無依,原是與妾同病相憐……”
話至此處,語意微有凝滯,卻又很快恢複:“妾入府後,雖尊你為長夫人,卻也打心底與夫人親近,視夫人為親生姐妹。閨中秘話,一併告知,從不曾有半分欺瞞。不想妾自請撫養後將軍,一心為夫人分憂,竟讓夫人心生怨懟,生出除去妾,除去孫氏子嗣的心思。”
囚壁堅硬冰涼,爬滿斑駁鮮綠的青苔。
步練師頹然佇立,望著伏地不起的徐氏,於囚室木欄門前,久久嘆息。
“至尊重情,給了夫人多年照顧。夫人得償所願,極盡尊榮,也曾在另一世中,除去命中勁敵,身居東吳鳳位。”
“如今天道輪回,報應至此。由妾重來一世,了結一切恩怨。夫人也該……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