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黎感到這是最後的交代了。她望向彤華,看著這個從小看到大又看到最後的孩子,默默提裙跪下,對她合手深深一拜。
平襄在蘊靈池育出了彤華與文宜之後,一次都沒有抱過,是她和嘉月負責中樞內廷的一切事務,親自去將她們兩個從蘊靈池中接出來又抱回來的。
她看了她的生,到如今,又要送別她的死了。
覃黎不忍再看她了,起身後便要轉身離去。彤華卻又喚住她,問道:“我幼時,和他們從內宮夜逃,來小蘭山玩了整晚。這件事,她是知道的,是嗎?”
她在問平襄。
覃黎道:“是。”
彤華又問道:“她可說什麼了嗎?”
覃黎想到那一晚,揚靈少君沒有離開而是留居內宮,此事報到平襄處的時候,便有人會意地盯住了其他幾位少君的去向。
他們每個人自以為隱秘而不被人知的動作,全都清晰明白地落在平襄殿內的鏡中。
平襄看著他們掩人耳目,去璇璣宮中叫走彤華和陵遊,又設法買通那早得了囑咐的石獸,避開了故意裝作不見的仙衛,而後奔向高深的宮牆之外。
她看著他們每一個人開懷的笑臉,聽見他們每一個人快樂的笑聲,踏雲禦風,迎月向星,高高登上小蘭山。
覃黎那日就侍奉在平襄左右,陪著她從頭看到尾聲,親眼看見平襄看到這一幕,滿意地笑了起來。
“開心些好。越開心,將來才越有意思。”
被關押在同一處牢籠的野獸,被共同放出去的時候,總是帶著沖向天地的無限興奮的。
他們會肆意奔跑,感受幹爽的清風,感受溫暖的陽光,感受厚實的土壤,他們會跑向自己暌違已久的自由,然後跑著跑著,發現仍舊困在鬥獸場中。
然後他們會明白,牢籠關不住他們,卻也放不走他們。他們必須要沖向對方,將其他和自己一起在黑暗中相濡以沫過的同伴撕咬撲殺至毫無氣息,最後只剩下一個,或許可以傷痕累累地聽到滿場旁觀者的興奮高呼,迎接這一場血淋淋的勝利。
勝利之後,是死是活,唯命而已。
覃黎清晰地記得平襄那個看似寬容卻萬分殘忍的笑意,記得她這句冷漠又期待的話語,記得那一面銅金圍邊束縛住的鏡子裡,少年們跑啊,跑啊,永遠跑不出這定世洲的重疊高山,永遠也跑不到宇宙天地的盡頭。
而現在,最後這個遍體鱗傷的勝利者,被圈在這一個狹小的木亭圍欄之間回頭,徒然地尋覓已經倒在過去的同伴。
她還是沒有走的出去。
覃黎面上平靜得沒有表現出一點內心的波瀾,她甚至敢直視著回答她道:“她什麼也沒說。”
彤華於是點點頭,輕輕應了一聲,又再一次轉回了身去。
覃黎漸漸遠去,這裡又重新剩下她一個人。她側頭抵著廊柱,看著皎白遙遠的月色,喃聲道:“我就當是真的好了。”
她來人間一趟,總要記得些真正的美好。
記得這世間繁花似錦,忘記它們總歸落紅成泥,記得這日月更疊不休,忘記它們永遠不可同懸。
記得也有人對她說時間恆長,忘記他最後與她只剩下刀劍相向,記得也有人承諾過相伴一生,忘記他最後為她被殘忍抹殺。
她就當那些都是真的好了,她就當這世間總歸有些美好,會真的綿延到末世之終,長久、長久地不會停止好了。
她目光落下來,看見手心中一直攥著的那條淺藍色的發帶。她那雙漆黑到沒有任何光亮的眼睛,忽而狠狠地波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在掙紮著向上破出,最後又被強硬地壓滅在平靜的水底。
她手上力道不自覺地收緊了,閉著眼皺起眉來,掙紮了許久才喘息著平複。
她顫抖著手指,將發帶纏在木欄之上,最後又與自己眉心相貼。
“我壓不住了……只這一點兒而已,但比絕情咒的力道大太多了,我壓不住了……”
她似乎是在對著某個人說話,想要故作輕松,說些苦中作樂的玩笑,卻半分也沒能笑出來,只剩下些無邊無盡的絕望,被掩在緊閉的眼中,又從顫抖的聲線中隱秘著流淌出來。
“快了……你留著心,將來有機會,千萬跑快些,不要回頭等誰……跑快些,就能回大荒去了……”
跑快些,就能回家了。
風越長嶺,月過中天,此夜半盡。
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