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令鐸似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溫聲道:“閩南路六州四十七縣,上百官員皆涉貪案,查?怎麼查?從哪裡查?”
“你想說法不責眾?”姚月娥笑起來,卻轉身看向封令鐸,“若案不能查,冤不可伸,他們惡事做盡、炸堤毀田,那閩南路的百姓又該怎麼辦呢?那些流離失所的人、那些因為繳不出稅費而家破人亡的商戶、還有那些生而即殤的孩子……誰來給他們公道呢?”
“既往之事,且置勿論。”封令鐸道:“這話是彼時朝堂清算,我親口說的。時至今日,我不開脫,也不後悔。”
他回視姚月娥,沉聲道:“當時兩縣災情緊迫,不是清算的時候,而且大昭剛立,前朝舊勢和新貴爭鬥錯綜複雜……”
“所以你就既往不咎、摒棄前嫌是麼?”
“不然呢?”封令鐸反詰,語氣染上凜冽,“你就算殺了徐志遠,又能如何?大錯已鑄,逝者已矣,沒有必要認死理,引起更多不必要的紛爭。”
“月娥……”封令鐸緩和下情緒,語氣裡卻滿是疲憊。
他垂眸攫住姚月娥的視線,一字一句緩聲道:“我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青州通判了,我是大昭的參知政事,一國之相。我不能只是著眼細處而不顧全域性,身處此位需要不擇手段,也需要虛與委蛇。”
他頓了頓,終究還是無奈嘆道:“因為我不僅要為民當官,更要為君分憂。”
午後陽光熾烈,透過窗牖,照得姚月娥快要睜不開眼睛。
眼前的人一襲暗紫色華服,雍容貴氣、不怒自威。只是他垂眸看她的時候,姚月娥卻忽然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絲難以描述的淡漠。
胸口就這麼不輕不重地墜了一下。
她實在是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見到過封令鐸這樣的神情,可是某一瞬,姚月娥又覺得該是她忘記了,身為封氏後人、天之驕子,封令鐸本就該是這樣。
而記憶裡那個為了荒年的災民奔波在鄉野,挨家挨戶籌糧籌款的郎君才不該是他,那個為了百姓挺直脊樑、據理力爭的郎君也不該是他……
心裡倏爾生出許多茫然。
姚月娥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從來都覺得封令鐸很了不起。
饒是在下決心離開封府的時候,她也怨的不是封令鐸貿然從軍,而是他的不告而別和不屑一顧。
溶溶碎金透過竹簾,卻照得腳下蒼茫無依。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四目相接,一步之遙,卻又好似隔著鴻溝天塹。
這是姚月娥從不曾意識到的距離,是身處不同位置,由立場和視野帶來的巨大差異。
她想起閩南路的七月,同如今一樣的時節。
荔枝熟了,紅彤彤地掛在枝頭,鄰村的王阿婆會從園子裡給她摘一小筐,會囑咐她不能多食;而隔壁的黃阿公會帶來自家養的雞仔,教她做荔枝雞球;也有嘴硬心軟的六子,總是念叨著發了工錢要存起來,給他娘蓋好一點的房子;還有那些見面會笑著問候,會聊起家長裡短的鄉民……
這些對她來說,鮮活的笑容、深刻的名字,可看在封令鐸眼裡,他們都只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
“嗯,我知道了。”
十足平靜的聲音,可鼻尖隨之一熱,兩行清淚便不受控制地從眼底滾落。
姚月娥不是愛哭的性子。
以前饒是與封令鐸鬧得再厲害,她從來都不放在心上。
可今日姚月娥卻不知怎麼了,當第一滴眼淚滑落,她的情緒便決了堤。
那些幼時吃過的樹皮和泥土好似從胃裡翻了出來,一口一口地往她喉嚨裡塞。
她想起自己生生餓死的爹孃,想起那一夜守在一張破席前,手足無措的自己。
那種無知又迷茫的恐懼翻山越嶺,橫跨十多年的光陰傾軋到她的面前,她記起阿孃臨死前無力地拉起她的手,一遍遍囁嚅著“對不起”。
胸口的空茫像是漏著風,姚月娥抬頭看向封令鐸,忽覺自己可笑。
她出生於鄉野,人微命賤,在逃出封府之前,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封令鐸。
其實哪怕是直到此刻,姚月娥腦海裡那些關於“青天”的形象,也不是來自於話本子,而就是封令鐸。
原來她喜歡他喜歡得那麼早,早在那個烈日炎炎的午後,在那片焦枯荒蕪的鄉野。
可是大夢初醒,不知是當初的自己一廂情願,亦或是如今的郎君物是人非。
所以,那個記憶裡的、與她相識四年的人,竟是幻影麼?
姚月娥沉默著,折身推開面前的封令鐸,兀自往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