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央將他按回了席上。
待殿內只剩他二人,淩央道:“不過,那靈伽說,這次雖然是虛驚一場,但也不等於宗姑娘就脫離險境了。”
蘇聿沉默。
兩人又安靜了許久,淩央才續道:“如果那靈伽最後沒救回宗姑娘,她的罪責,我來擔。”
喉間還殘存著絲甜腥,蘇聿淡笑了下:“那靈伽不遠萬裡入京救人,何罪之有?”
“是她堅持要用昭越的法子給宗姑娘解蠱,如果不冒這個險,宗姑娘就不會這麼快出事。”
“冒險還有一線生機,總比坐以待斃強。”
“但宗姑娘到底是你心悅的人,若是真有個萬一,你要遷怒誰也情有可原。”
“醫者又非神仙,如何能苛求他們真能起死回生——”蘇聿頓住,皺了下眉,“等等,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你要遷怒誰也情有可原。”
“再之前?”
“宗姑娘到底是你心悅的人。”
蘇聿微怔:“孤何時心悅她了?”
淩央亦愣住,神色變得古怪起來:“你不喜愛她,為何要把她帶進宮?”
“她是前朝廢帝,身份非同小可,何況孤還有許多疑慮,只有她能回答。”
“那為何如此拼命地為她求醫問藥?”
“她是容玖的病人,孤答應了容玖,會盡力保住她的性命。”
“那方才你當宗姑娘已逝,又為何那樣傷心?”
“孤何時傷心——”
空氣微妙地凝滯了須臾,蘇聿轉開視線,咳了兩聲。
淩央思索片刻,若有所悟。
“我尚在履刃營時,每回戰事後,兵士的遺骸被運回來,營中便會到附近村中告知他們的遺屬前來相認。有人一到營中就號哭不止,也有人不忍相認,只請兵卒們幫忙安葬,草草了事,還有一種——”淩央停了一停,“很平靜地來領了遺骸和撫恤,好生料理了後事,一切都做得妥當。
“但每回遇上這種人,事後都伯總會派人去那些戶人家裡瞧瞧,生怕有人出事。
“我以前不懂那是為何,等年紀長了些,才慢慢明白過來。”
蘇聿已聽懂淩央這並不高明的暗示,搖了搖頭:“孤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放心,孤並非你想的那般……”
後面他竟一時不知該接什麼好,只能一笑置之。
淩央摸了下鼻尖,他也確實不擅說這樣曲折的話,便有些生硬地應了聲:“那就好。”
梁全禮叩門,說煮了安神清心的藥茶來,勸蘇聿喝些。剛才咳出的那一口血,總歸讓人不安。淩央便順勢告退離開,而蘇聿亦難得聽了一回勸,飲下藥茶後,終於肯久違地闔上眼,好好睡上一覺。
他睡熟了,做了夢。這次的夢卻格外寧靜,亦格外陌生。一方小院內蔥蔚洇潤,竹籬上攀著各色花草,塊塊山石鑿成不規整的盆,同樣砌紅堆綠,生氣蓬勃。細看去,栽的也並非什麼瑤草琪葩,皆是尋常花木,且無甚修剪的痕跡,長得肆無忌憚,隨心所欲,長長的花枝從石邊垂落,似有若無地點在一缸睡蓮之上,風吹過,就拂起花瓣和碧色的水波。
蘇聿挽起袖子,執了半個葫蘆做的水瓢,舀水緩緩澆進土中。這一盆喜水,要飲滿滿的一瓢。這一叢卻不喜濕,便只稍稍潤一潤土層便夠。他有條不紊地忙活起來,熟練得彷彿他每日都這樣照料它們一般。滿庭綠意中,悄然響起葉片與花蕊舒展開的細微聲音。
他輕輕碰了其中緋紅的一朵,它柔潤的花瓣悄悄纏了下他的指尖,似是含蓄的依戀。
一側的竹蓆上置著一張矮幾,擱著個豁了口的粗瓷茶盅,一冊被翻到捲了邊的書,旁邊一柄素色的十七股摺扇,都是粗陋簡單的物什,唯扇柄下懸著一枚通透瑩潤的玉,不動聲色地透出顯貴與雅緻來。
蘇聿清洗雙手後在席上坐下,翻開那捲書。裡面卻不是閑散恬淡的詩詞遊記,而是縱橫捭闔的六韜三略,似是院子主人私下寫就,筆跡帶著些散漫。他讀了幾頁,微微皺起眉。
這書寫得極好,在他讀過的兵書中,是從未有過的精深,但亦是從未有過的狠戾與冷酷。
他抬起眼,重新望了眼清朗秀麗的小院。原來如此,這書確實該在這樣的地方寫,才不至於被砭骨的冷意奪了心神去。
一片花瓣飄到他手邊,鮮豔的顏色化去了一點寒涼。於是他將花瓣拈在指間,繼續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