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侯府的高牆我沒見過,祠堂就更是新鮮東西。好歹一進去我就懂了,嫋嫋的白煙從祭品上方升起來,原來是座神廟嘛。
「你們要供這麼多神仙?怎麼也沒有立像?」
陳端儀垂著頭徑自跪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神仙,是祖宗。」
「祖宗?」
她抬頭,嘴巴微張:「你不知道祖宗?」
她訝異得好笑,睫毛上還沾著淚珠兒,我這時才發現她哭了。我倆對視了一會兒,我想起來掏手帕:「給你。」
陳端儀沒接,好像看我看呆住了。末了,遊魂似的問我:「父親母親……不在了?」
我也呆住了。我說:「你是為了這個才哭的?」
還是好荒唐。我千裡迢迢北上,沒找到想象中的父親母親,找到了陳端儀。一個能和我在別人家的祠堂裡,哭自己的父母親的陳端儀。
我說:「阿爸是春天走的。阿媽——」
真奇怪,我從未這麼叫過任何人,今日卻說了兩次。此時此刻,我實在不想被從小就有母親的陳端儀比下去,所以我決定說謊:「也是今年春天。一場大風浪,兩個人就都沒了。」
陳端儀的眼圈又紅了。她問:「你可有牌位帶在身上嗎?我一定要祭拜一番的。」
我又問:「牌位?」
花了很長時間,我才知道在這裡死去的先輩享受著神仙一樣的待遇。陳端儀指著牌位同我解說,哪一個是蒙恩侯的父親,哪一個是他的祖父,哪些是更遠的。更遠的那些,牌子上綴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上去十分複雜。
「逢年過節,都要拜祭,從小就要學這些禮的。」
我說:「他們也會保佑你們嗎?像神仙一樣。」
陳端儀點點頭。
「那還說得通。在我們那裡,死人不管活人的事。」
「那人死了怎麼辦?」
「要不然,就拋到海裡叫魚吃了。要不然,就隨著船一起燒了。什麼也留不下,什麼也帶不走。」
陳端儀的臉色有些蒼白:「會不會太不恭敬了?」
我說:「怎麼會呢?死人不管活人的事,活人也不要管死人的事。如果活人想得太多,念頭太深,反而會攪擾他們入輪回呢。」
她又問我:「那如果我們——如果子孫後代想要留個念想呢?」
我說:「他們能留在我們身上的東西已經留在我們身上了。」
阿爸曾經是這麼說的,現在我又說給陳端儀聽。
她垂著頭,若有所思,一陣沉默後,才又開口:「我是真的想過和你換回來……不是貪圖富貴。你信嗎?」
「我信,」我深吸一口氣,「因為我也想回去。你們這裡往東看都看不到海,我憋得慌。」
「海是什麼樣?」
「很多的水,聚在一起,變成藍色的,」我又覺得這些話實在說不盡,「你去了才能知道。不過,你這個身板,一上船,恐怕就叫海風吹跑了。」
陳端儀不好意思地笑,她一笑,頰邊有兩個小漩兒,像魚鈎拋在水裡。
她問:「你說你有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小槳,」我說,「劃船的槳。」
「小槳,」她唸了念,「以後,母親不在,我就這麼叫你,好嗎?」
這個「母親」指的是侯夫人。終於有人念我的名字,我覺得好像耳朵裡被人扯出一團棉花,暢意極了。我說:「好。」
「你能也給我取一個嗎?」
我怔了一下,陳端儀期待地看著我。我從侯夫人那得到一個與她相稱的新名字,現在她也想要一個。她本來會有的名字。她要我來取。
我看著她的眼睛,裡頭好像有一汪深水。原來這才是我媽媽的眼睛,我想。然後我說:「阿媽說過,如果再有一個女兒,就叫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