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見穿這時才把頭轉向陸修遠,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只聽他嚴肅的問道:“你憑什麼認定你嶽三叔的病是因外感風寒而得?”
此時嶽老三見師徒倆探討起了自己的病情,便也湊了過來看看熱鬧,一瞬間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頭還在痛著呢。
對於師父的這個問題,陸修遠本來是有信心的,但他突然想起師父剛才那個怪異的笑容,心下不禁一寒,於是小心翼翼得答道:“三叔是後腦頭痛,病位在足太陽經,加之此前三叔曾外出打獵,故而徒兒以為,三叔所犯之頭痛應為外感風寒頭痛。”
看陸修遠答得認真,趙見穿點了點頭說道:“說的不錯,老三的病確實與外感風寒有關,可是隻有外感風寒嗎?”
聽到師父指點,陸修遠恍然有所了悟,他一拍腦門,心道,看來錯誤出在這兒了,還好還好,就一個錯誤,五個板子夠了,今晚還能躺著睡覺,想到這裡,他趕緊轉過身來問向嶽老三:“三叔兒,你這頭痛是最近新得的,還是一直就有,只是這次犯的比較重?”
陸修遠的問題讓嶽老三有點不知所措,他求證似的轉向賈氏說道:“你們來之前你三嬸兒不是說過了嗎,以前也經常犯,這次犯的比較重。”
哎呀,聽了嶽三叔的回答,陸修遠不禁心裡暗叫道,我咋給忘了呢,這頓板子挨的真冤啊,他轉過身,看著師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嘆了一口氣說道:“師父,嶽三叔的頭痛應該是虛實夾雜之證,虛為其素體陽氣不足,實為最近新感的風寒,治法當攻中帶補。”
聽到陸修遠如此回答,趙見穿滿意的點了點頭,接著又對賈氏說道:“大娘子,這老三的病之所以反覆發作,是因為身子虛啦,你想想看,他最近幾個月是不是沒吃到什麼好東西。”
見趙見穿如此一說,賈氏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說道:“可不是嘛,今年的穀子收成不好,家裡的糧食不夠過年的,這老三便經常把口糧省下來給我吃,他自己就隨便糊弄一口野菜,我那閨女家今年也是苦的緊,老三前些日子還把打來的野豬給他們送了過去,他自己都沒捨得吃一口。”
說到這裡,賈氏的眼淚順著眼眶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嶽老三見狀心裡一慌,身子不自覺的往這邊挪了挪,同時緊緊的抓住了賈氏的手。
過了一會兒,見賈氏定了下來,趙見穿才和緩的說道:“大娘子彆著急,我這就給老三開藥,藥裡面會用到人參,你看看你們家裡有沒有,沒有的話,我那還有一些,回頭讓修遠給你送過來。”
一聽到人參,不待賈氏開口,嶽老三便介面說道:“人參,有有有,去年秋天我打獵的時候順便採了一根回來,本來準備冬天泡酒來著,但今年的日子不好過,沒怎麼捨得買酒,也就沒泡上,現在還在外屋房樑上繫著呢,趙先生不用麻煩了,回頭用多少我切切就行了。”
“好,既然如此,我就給你開方了。”說罷,趙見穿掏出筆墨方單,便給嶽老三開了一方——川芎茶調散加人參一錢半。
方子開完之後,趙見穿又囑咐了賈氏,這幾天不要讓嶽老三外出,注意避風,除此之外,儘量吃好一些,實在沒糧的話跟陸修遠說一聲,大家調劑調劑,總能捱過這個冬天的。
說完之後,師徒二人便離開嶽老三家返程了。
回去了路上,陸修遠低著頭,他還在懊惱之前犯的那個錯誤,都怪自己大意了,要不然今天不必捱打的。
看到陸修遠那個熊樣,趙見穿踢了他一腳說道:“瞧你那德行,是不是以為自己很冤?”
陸修遠低著頭,扯著衣角,沒有作聲。
趙見穿繼續說道:“剛才岳家那個情形,我沒好意思繼續問你,你別以為自己挨板子捱得冤了,我現在且問你,你既然知道這嶽老三得的是虛實夾雜的頭痛,那我為什麼不像以前那樣用《衛生寶鑑》的順氣和中湯,反而用了川芎茶調散加人參這個方子呢?”
這個問題讓陸修遠一時語塞,他心中暗想,對呀,從前老師治療那些氣虛外感頭痛的患者,都是用的順氣和中湯,以人參、黃芪、白朮,甘草來補氣,以柴胡、細辛、蔓荊子、川芎來驅邪,怎麼今天卻選用了川芎茶調散加人參這個組合呢,哎呀,幸好剛才老師沒問這個問題,不然又得加五個板子。
現在離開了嶽老三家,再提問就不算數了,於是陸修遠突然不覺得自己冤枉了,他抬起頭,高高興興的答道:“不知道,師父!”
看到陸修遠得了便宜賣乖的樣子,趙見穿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輕輕得摸了摸陸修遠的腦袋瓜說道:“修遠啊,學醫之人最忌諱一知半解,虛實夾雜這句話說起來看似極有道理,但在臨床處方的時候卻不見能憑藉這句話治好病,這是因為人們尚未分清這虛實夾雜之中虛到底有幾分,實到底有幾分。”
說到這裡,趙見穿突然站住了身子,他看著一臉認真的陸修遠繼續拆解道:“虛實之間的多寡對遣方用藥影響極大,若其證虛多實少當以補虛為主,若其證實多虛少則當以散邪為主,倘若用的反了,不光不能治病,反而會使病情不斷加重,我舉例來說,例如去年咱們這寧遠城裡的馬老太爺犯了頭痛,他得的就是正氣大虛同時輕感風寒的病證,故而當以順氣和中湯治療,即便不用此方,你用五味異功散少加些川芎和羌活其實也能治療的,總而言之這個病證要以補氣為主散邪為輔,倘若我們對虛實比例辨別不清的話,用了散邪為主兼以補氣的方子,那樣不光治不好馬老太爺的病,反而會加大他的氣虛,使得病情緩緩加重,這樣解釋,你可明白?”
聽師父的一番拆解,陸修遠恍然大悟,他張口說道:“難怪師父給嶽三叔開的是川芎茶調散加少量的人參,這麼說來,三叔的病當是實多虛少,故而用川芎茶調散散邪為主,少量的人參補氣為輔。”
“嗯,正是如此,孺子可教也。”陸修遠能夠一舉一反三讓趙見穿頗感欣慰,他捋了捋自己的鬍鬚繼續說道:“看在你今天還算聰明的份上,那五個板子也免啦。”
“喔!!!”聽到這個訊息,陸修遠一陣歡呼雀躍,他一邊跳著一邊喊道:“師父最好了,師父長命百歲!”
雪地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一片雀躍聲中,慢慢回到了家。
回到家以後,陸修遠一邊收拾師父的行醫箱,一邊謄寫此次出診的記錄和用方,抄寫到用方的時候,陸修遠發現,師父所用的川芎茶調散與往常的並不一樣,師父這次減少了薄荷的量,同時還把羌活的量增加了一倍。
看到了師父的這兩處改動,陸修遠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想著想著,他漸漸明白了師父的思路,薄荷這味藥散邪解表,但用量大了會耗氣,嶽三叔的病中兼有氣虛,故而應該減少薄荷的用量以避免耗氣,羌活這味藥主入足太陽膀胱經,針對後腦頭痛效果奇佳,故而師父增大了羌活的量以針對性的驅散風寒邪氣,想到這裡,陸修遠不禁為師父的改動拍案叫絕,他心裡暗暗讚歎道:“師父到底是師父,真是深不可測啊!”
陸修遠日復一日的苦讀著,窗前花開花落,天外雲捲雲舒,那個手不釋卷的小小少年如今已經長到了花季年華。
現在的陸修遠每得到一本新書便總能提綱挈領,舉一反三,惹得師父連連誇獎,然而書讀的越多,有一個問題就越凸顯出來,為什麼張仲景的《傷寒論》和《金匱要略》遣方用藥如此精深,而現在的大部分醫生卻很少用他的方呢?這個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呢,為此陸修遠陷入了苦思之中。
要理清這個問題,就要從中國的醫學的源流說起,中國的醫學發展最初只有兩個流派,一個是以研究遣方用藥為主的“神農派”,也就是臨床醫學流派,其代表書籍為《神農本草經》和《伊尹湯液經法》,另一個就是以《黃帝內經》為主的醫學理論流派,其主要探討的是基礎理論的問題,這兩個流派可謂是中華醫學的鼻祖。
可惜的是,從上古一直到東漢,這兩個流派都是各自發展,未能實現真正的融合,直到張仲景的出現。
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將這兩個流派完整的融合到了一起,由此張仲景建立起了中國醫學裡最負盛名的理法方藥體系,並且傳承至今,可以說張仲景是中國理論醫學和臨床醫學真正的奠基人,從此以後,中國的醫學流派便不再按臨床醫學派和理論醫學派劃分了。
遺憾的是,由於戰亂的緣故,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並未能完整的流傳後世,後代將能收集到的殘簡分別編訂為《傷寒論》和《金匱要略》這兩部書,這實屬是無奈之舉,即便如此,光是《傷寒論》這一本書就足以光耀千古了,歷代以來,對《傷寒論》的研究著作就多達兩千餘部,可以說張仲景的醫學思想,觀念以及辯證論治方法滲透到了中國醫學的各個方面,歷朝歷代的醫家也基本都受到了張仲景醫學的深刻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