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舍邊的小亭外,雪幕綿密,在無風的夜晚靜默地飄落。
小亭中央跳動著溫暖的火光,火上是一隻水汽氤氳的小樽,裡頭咕嘟咕嘟溫著一壺梅花白。煮酒之人想來巧思之餘,一言一行無不考究,就連溫酒的水,也是剛從外面收來的初雪。
爐火旁邊一張矮几,兩張絹席,兩人遙遙對坐。一人玄色衣裳,似乎要融入黑夜;一人月白深衣,倒是和火光中的落雪一般明亮。
嬴鈞在兩人面前的酒觴中各斟了小半杯酒。他的手指細長白淨、骨節分明,動作優雅至極,就連斟酒也一絲不苟。
斟完酒,他捧起自己的酒觴,淡墨勾勒的眉眼彎彎,好似蛾眉月:“在琰陽時唐突了公主殿下,子鈞在這裡敬殿下一杯賠罪。”
喲,沒想到居然主動提起這事了。
安樂禮貌地笑笑,捧起杯:“殿下不必在這裡說客套話,當時明明是安樂唐突了殿下才是。”
嬴鈞也笑了,潤澤的眼眸中閃動著爐火溫暖的光,彷彿連亭子外的綿落雪都暖了起來。
兩人各自飲下溫得剛剛好的梅花白,一抹甘甜伴著醇厚的些許辣味悠然滑入喉嚨,溫暖了五臟六腑。
雪夜的融融爐火邊,似乎有什麼忽然不一樣了。
嬴鈞又在斟酒。
壺嘴一傾,又有清澈酒液細細流出,而他一手執壺,另一手攏了攏隨著抬手落下來的寬大衣袖,細長手腕便露出了一截,看得出是養尊處優的白淨膚色,卻又似乎極有力量。
也是,畢竟是叱吒沙場之人……
噫,等等,自己這目光……怎麼好似登徒子一般!
安樂覺得臉上有些熱,想必是酒意有些上頭。
她剛垂下眼睫想稍加掩飾,嬴鈞已體貼地開口:“不知殿下在景國王宮數日,住得可舒心?”
哦。那可真是……太舒心了!
舒心到日日擔心沒法活著回到豊都,夜夜不得安睡呢!
安樂垂下眼,莞爾道:“貴國王宮美輪美奐,宮人進退有度,餚饌精美、舞樂怡人。殿下安排細緻、關照周全,接待之儀實在是無可指摘,安樂感激不盡。”
禮節起見,她微微頷首,又抬眼看向對面那人。
黑衣公子眼中似乎閃過一道有些驚訝又有些瞭然的光,笑意卻完美無瑕:“殿下過譽了,子鈞受之有愧。不過說起餚饌飲宴,我卻以為華美精緻,比不過意境拙樸。”
他抬頭望望周圍靜謐的落雪,“譬如說此刻,夜雪漫漫,長亭煮酒,雖然甚為簡陋,卻是詩意天成,愜意無比。不知殿下之前,有沒有喝過今晚這樣皎潔純淨的梅花白呢?”
安樂小酌了一口,“不瞞殿下,實在沒有。我晏國人生性慵懶閒適,頗會享受,但多追求奢靡盛大,安樂從小長在深宮,難得出門,更是甚少有這樣的機會。蒙殿下相邀雪夜品酒,安樂連飲酒的境界也有許多提升。”
……算了,之前覺得接到這麼個邀約還挺開心的話,當她沒說。
為什麼看個雪喝壺酒還要商業互吹?
心累,真的很心累。
然而還得撐著,不能下了對方的面子。
可被給了面子的人渾然不知,依然不依不饒:“子鈞久聞安樂殿下雖身在深宮,但飽覽群書,今日便想請教一二。殿下既博古通今,如何看待青史記載?”
安樂當真噎了一噎。
原來不僅要商業互吹,還要考策論!就為了一壺酒?!
自己搭上的成本似乎有點高。
可惜酒已下肚,所謂吃人嘴短,欠債還錢……
安樂清清嗓子,“古人記史,大約不是想流芳百世,就是想警醒後人。今人既為後人,大約就要發揚遺志、吸取教訓,繼續做先人未竟的事業,莫要重蹈覆轍。”
很好,這回答虛實相間、肥瘦結合,對得起這風花雪月了。
嬴鈞眸光一轉,淡淡笑道:“殿下果然胸中有溝壑,遠非尋常深宮弱女可比。那麼依殿下看來,今人當恪守史訓,奉之為圭臬?”
“那自然不是。”
梅花白喝下肚時暖意融融,後勁兒卻足。安樂煞有介事地敲敲案几,“歷史當成故事看,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有意思得很。不過,文字是活的,青簡是死的,誰知道寫史的人下筆之時有沒有藏著掖著什麼,後人又沒有真的經歷過,還不是寫什麼就是什麼?”
“哦?”嬴鈞不知想起了什麼,目光有些玩味地落在她身上。
酒色壯膽,她竟也不惱,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隨口就來了靈感,“就說‘兄弟’吧,從天子到諸侯,兄弟之間的故事可真是數不勝數。比如說,三百多年前的昌國厲公和弟弟衡夷君。這昌厲公嘛,不是韓大家親口論斷——”
呃,酒量不太行,這麼基本的常識怎麼也斷片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