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平常不茍言笑,這次卻能明顯看出生氣了。
見青年遲遲不肯開口,先生佯怒轉身,“算了,反正也和我無關,你記得按時交房租就好。”
但他心裡其實還是牽掛著青年,不想讓他置身於危險之中,寧願今日受傷的人是自己。他說不上是什麼情感,像有一塊石頭堵在了自己的心口,不上不下。
青年知道他是擔心自己,也知道他絕不會說出去,猶猶豫豫還是開口了,“先生,您應該知道革命會吧?”
革命會,一個反抗國民政府黑暗統治的地下組織,他曾聽友人提起過,也受友人之邀私下給他們寫過文章鼓勵。
如今國民政府已腐敗徹底,近來也有不少有識之士認識到光靠變革已經不行了,只有革命才可救國。而革命會就是這黑暗裡一點微弱的火光。
“你是革命會的成員?”先生的語氣無不透露著驚訝。他知道青年有報國之志,但沒想到那個在自己面前沒個正形兒的青年會真的為了革命赴湯蹈火。
“嗯。”得到青年肯定的回答,先生微不可察嘆了口氣,扶著他回到屋裡歇息。
青年似是很困,很快就睡下了,先生盯著青年燈光下的側容,一時心情複雜。
九死一生的前路,他突然不想讓青年走了,想讓他留在自己身邊,替自己研墨,而他會為他買好多好多的桂花糕。但他不能留下他,這個國家需要革命,也需要成千上萬的有志青年。他們今天開響的只不過是第一槍。
他拉上燈,轉身,雨還未停。
果然,第二天,天還未亮青年就走了。他聽著這輕微腳步聲,知道他是不想被人發現拖累自己。但他從來都不怕被他拖累。
幾天後,他早上開啟門,在家門口看到一個油紙袋。他開啟,裡面是已經放涼的桂花糕和一張紙條。
他開啟紙條: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先生多保重身體。這幾個月,給先生添麻煩了。
他無言,抱著油紙袋進門,鹹濕的液體滴落在放涼的桂花糕上,吃起來卻仍是甜的。
一年又一年,在國立大學的庇護下,先生還教著書,寫著文章。以筆為武器,抨擊黑暗社會;以文字為藥,醫治國民思想。而青年,四處徵戰,革命會已壯大到二十幾萬餘人,建立起武裝力量,除外寇,殺內賊,刺破這漫漫長夜。
縱然隔著千萬裡的距離,他們的信仰卻從未殊途。
只不過先生再也沒找過人合住,青年偶爾也會想念那熱氣騰騰的桂花糕。
先生在城裡看到青年的懸賞告示,會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撕下來;青年在看到有先生文章的報刊時,總是忍不住買一份。
又是一年大雪紛飛,戰火已經不再燃了,先生已經變成了老先生,還住在原來的那間屋子裡,卻再也沒見過青年。
一位陌生的青年人敲響了先生的門,他交給先生一個箱子,哽咽了半天,從喉嚨擠出一句:“節哀。”
先生雙手顫抖著開啟箱子,裡面有一些衣物和軍徽,除此之外還有一封信。
——我們首長讓寫個地址,萬一犧牲了還能給親人點慰藉。我爹媽都死了,我想了想只能寫這裡了。要是先生覺得我的東西佔地方的話,可以扔掉。有一件事一直瞞著先生,我早年曾看過先生的文章,也是受到先生的文章激勵走上革命的。先生的思想啟蒙之恩,沒齒難忘。最後祝願先生一切安好,黎明終會到來 ,我們一起迎接太平盛世。
先生呆愣良久,然後緩緩鋪開宣紙,提筆。
“與君同”
與君同戰,與君同在,與君同迎這太平盛世。
寫完已淚落。
——
路予南做了一個夢,醒來眼角帶淚,卻記不得夢的內容了,只記得夢裡有牧之詩的身影。
牧之詩此時卻還在熟睡中,殷紅的唇一張一合,往路予南這邊蹭了蹭,無意識地依賴著他。
路予南靜靜盯著他許久,緩緩在他額頭落下一吻。
餘生與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