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扎克·阿里曼目送普洛斯佩羅的靈魂在網道十字路的虹吸中離去。
眺望而去,這條通道無比漫長,中間流淌著的則是無數生命曾經擁有的每一個分秒,每一個曾經標記出人生命運節點的時鐘擺動的瞬息。
他聽見大提茲卡的沙漏輕輕磕在桌面上,遼闊的世界在他面前開啟。這一切都有意義嗎?還是有其目的?
他看見:十一歲的孩子在他面前蒼藍的天空下奔跑,有一槍崩碎了行星衛隊一個戰士的頭而他的大腦綻出血與白的花,面板曬黑的兄長和妹妹一起搖著沙錘坐在長椅上唱沒有曲調的歌,他們曾經只有七歲而他們死在一棵倒塌的燃燒樹木下時他們還沒有長大,考古學者深情地用小刷輕輕掃去巴洛克風雕像上的浮塵,修復了三十年的鎏金古畫被噴火槍的烈焰一筆帶過地付之一炬……
這場毀滅是諸神遊戲下的天意,還是命定之下的付出?普洛斯佩羅為帝皇流乾了最後一滴血,而他們的死亡甚至沒有被浪費。沒有……他們的死亡有價值,他們的價值只在他們的死亡上。
這可堪是對他心靈的慰藉,還是一把鋒利的、殘酷而沒有撫慰的單分子戰刃,順著他的心臟切了進去,向一側無情地持續攪動?
阿扎克·阿里曼恐怕從未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加地害怕——更加地恐懼,甚至抗拒帝國的存在,帝皇的存在……不是那王座上的竊盜之物,而是那個真正的帝皇,那個在死後還在索求他們所擁有一切的皇帝。
那個——那個真正的無度搶奪者。
他看見:三十九歲的母親開始擔心孩子和艦隊一起離開後再也不回來看她,不安地用手裡的勺子切碎了一塊蕪菁並和檸檬醋拌在一起,路面上飄落了書寫歌詞的廢紙,上面有二十個帶著磁扣鎖痕跡的腳印,街邊提著腰包的人被小孩拿著雨後弓身的小蟲追著跑,很快……
很快普洛斯佩羅的死亡也被取用了。這些靈魂被光輝之徑盡頭的存在帶走,他們擁有過的瞬間在痛苦的死亡中失色,所有色彩一點一滴地被榨乾,很快就連曾經留在世界上的最後刻痕也不存在。
而阿里曼甚至沒有權利去討回其中的一絲一毫,因為真正的帝皇正向宇宙索求這些殘酷的死亡。他帶走了馬格努斯的生命之後,他還要從這個世界上拿走更多人類擁有的東西,因為……
因為什麼呢?
阿里曼微微張開嘴,他咬著嘴唇,將更多的、任何的雜音收回他的喉嚨裡。他的唇部扭曲著閉合,勉強擠出一個也許是微笑的表情。
因為帝皇庇護著人類,所以他的索求是再正確不過的。因為唯有這份奉獻,才能換取他的甦醒,所以他不能拒絕。
在光輝之徑的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剎那,他就明白了這一切。其他聖堂講師亦然。
他聽見:一顆星辰將要降生,但他降生的條件是死亡。他是銀河這張蛛網中間的巨蛛,是無數蜂巢中唯一的統治者,每一根弦上的死亡顫音都會哺育他的成長。在一束光裡蘊含著如此多的資訊,他被多麼明確地告知了這一切,告知了未甦醒的星辰向他們無情要求的養料。告知了十字路的存在。告知了馬格努斯的最後一絲意志……
他們的父親,馬格努斯,在將帝皇帶入十字路時,預料到了普洛斯佩羅的毀滅嗎?赤紅君王會知道帝皇的重生之中,索求的養料裡包括普洛斯佩羅,包括他自己的家園,他為之付出半生心血的一切嗎?他料到了嗎?他料到光之城會是真正的帝皇的其中一份乃至第一份祭品嗎?
阿扎克·阿里曼艱難地喘息著,從肺部擠出一聲竭盡全力但無能為力的嘶吼。
“阿扎克……”他聽見一個聲音。阿里曼回過頭,轉身,眼睛在靈魂的洪流裡尋找那道聲音。他看見他了,他身上掛著一個和他如出一轍,只有顏色有所不同的聖甲蟲,他的輪廓和他相似,他與他的眼睛相撞。
“奧爾穆茲,”阿扎克說,見證他的親生兄弟從靈魂的洪流中朝他走來,他能聽見他的動力甲還在嗡嗡運轉,他臉上濺的血褪色成蛛網般的厚重白紗。
是的,一個兄弟,他們一同在泰拉的阿契美尼德出生,跟隨著馬格努斯前往群星。他們是一對不常相見的黯淡星辰,阿扎克·阿里曼在最後一次離開普洛斯佩羅前沒有同他告別。
“我很遺憾,”奧爾穆茲說。“我的假死沒有救我,我早就說這個功能沒有那麼實用。”
他笑了笑。
寒冷從阿里曼的身上湧起來,他的顫抖停止了,和恐慌一起被靜默。他的雙手冷得發疼。
“發生什麼了?”阿里曼輕聲問,緩緩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許多人戰死了。影月蒼狼正在摧毀普洛斯佩羅。”奧爾穆茲回答,他看著他身處的洪流,顯得困惑。“這是通往黃金王座的路嗎?你為何也在呢?”
“不是,奧爾穆茲,這裡通往交錯十字路。一個靈魂的磨盤。你會在那裡失去你存在的最後痕跡,你什麼都留不下,奧爾穆茲。你是帝皇復活的養料。”
一陣陣的光暈從遙遠的十字路擴散過來,將每一個靈魂當做它傳遞的透鏡,在十字路的遠端不斷折射,逐漸地把成千上萬的靈魂編織到它的龐大蛛網中。它不斷蔓延,不斷延伸,不斷穿刺,撕裂了它經過的一切。
“那……普洛斯佩羅呢?”奧爾穆茲問,“我們全力地保護了它,阿扎克。我們成功了嗎?”
“回頭看,奧爾穆茲,越來越多了。死者越來越多。”
奧爾穆茲沉默了幾秒,他的平靜伴隨著爆炸的閃爍和磚瓦破碎時迸濺出的粉末。一切都太瑣碎又太浩蕩。
“你為什麼不去阻止普洛斯佩羅的燃燒呢?”他問。
“我來不及了。”
“你從來不說來不及,阿扎克。”奧爾穆茲說,他的面龐被另一個飄蕩的靈魂穿過,他在模糊和清晰間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