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
當、當、當——
積雪震顫,飛鳥驚鳴,足足七七四十九聲浩蕩鐘響飛出鐘樓,躍過大雄寶殿,鑽進講經堂,掩蓋了經堂中央低沉有力的講經聲。
堂中正坐著十四名花甲僧人,低眉合手,正聽最當中一個白須白眉的高大老僧講經。
那老僧層層堆疊仿若千年樹皮的臉頰刻滿歲月印跡,被皺紋細密縫住的眼眸中則飽含悲憫,便連那隻光禿禿的碩大腦殼,也好似儲存了無上智慧。其法號了了,時年一百零三歲高齡,乃護國寺第一高僧,其心靈之慈悲高尚、智慧之廣博精深已到參悟之境,寺裡寺外,都尊他一聲上師。
了了奉塵世之法,多年來常出外周遊講經,曾有許多見解記錄,近年實因年歲過高,方留於寺,常坐禪房,唯其貼身弟子能與之得見。
一月之中,他僅在十五這日公講一次經書,也即今日此時,由寺中最具悟性的高僧齊聚此間,問及博大難解之義理,互探佛法。
今日說的是佛說譬喻經,勿受五欲吞破之故事,說到那行人懸吊於井內樹根、危機四伏之時,那人卻因貪戀蜂蜜香甜而忘卻危機,直至野火燃來——忽然了了停聲問道,“何以分神?”
他問的是位列眾僧之首、與其相對趺坐的一個少年。
那少年看去不過十五六歲,眉眼冷清,一身至素衣裳,金箔經文發簪束下長發漆黑,身散淡薄檀香,在眾僧間十分突兀。
他原本靜心聽著上師講經,忽聞鐘聲叮咚,剎那間心神微岔,上師已停下聲音。微垂首道,“回上師,聽聞鐘聲不同以往,弟子有些不解。”
“此乃皈依之聲,是在那塵世間有過大罪惡、大奸惡、大不幸之人皈依佛祖之聲。”
“弟子受教。”少年雙手合十,“打攪上師講經,上師見諒。”
“你小小年紀,未曾聽聞,不足為過。”了了溫聲慢道,“來日再有皈依僧人,可去觀看探討一二。”
講經結束,眾僧散去,堂中只留那上師與少年,“我有一事要說與你。”
“是。”
“當日入寺,你母親說,你十六歲還有一劫難,你可記得?”
“弟子記得。”
“靈童轉世,本應在入寺之時便行剃度之禮,只因你這命中一劫,朝廷才要你十七歲時再行剃度,此乃朝廷思量,暫不多言。”
了了上師原本凝視少年,這時雙目抬高,又望向堂外朗朗晴空,“你悟性極高,又勤修十載,論及佛法義理,寺中已少有人能及。只若要再行剃度,更進一層,你還有一物不曾明瞭,便難引領僧眾,度化眾生。”
“請師父指教。”
“塵世。”
“塵世?”
了了上師嘆道,“‘……維摩詰經雲,菩薩病者,以大悲起。眾生病則菩薩病,眾生病癒,菩薩亦愈;法華經雲但贊佛乘,若沒在苦,不能信法’……佛門清淨無塵,本是修行之所,然塵世因果你還未曾見過,尚未度己,何以度人,度眾生?”
那少年微一怔,抬眼道,“師父之意……”
“你十六歲生辰已至,為師欲讓你趁這一年入塵世修行,待你修完塵世之法再行回寺,屆時佛法必將大進一層,你意如何?”
“弟子謹遵上師教導,願入塵世。只弟子奉命一年只得下山半月,如何能入得一年?”
“佛門方便之地,隨時為眾生敞開,何況虔誠弟子。心中有佛,不在此方寸之間,”上師窺透他心中所想,“此事自有我向聖上言明。”
少年頷首,“是。”
季千裡走出經堂時,日已近當中,他一面琢磨著上師所言,一面朝僧舍走去,正拐入一條小道,忽聽迎面一人低喝,“當心!”心下一驚,忙朝邊上避開;腳下卻不自由地打了個絆。來人眼疾手快扶住他,低斥道,“一心二用。”
季千裡抬起頭來,見面前一個分外精瘦的僧人,忙道,“空空大師,弟子莽撞了。”
此人約莫六十餘歲,身量與他差不多,腦袋扁小,額頭微寬,短而粗的眉毛下頭一雙細小的眼睛,他常年冷目抿唇,神態威嚴,一望便知其心意堅定,旁人難以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