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怕死亡,怕的是隻是生與死之間的那一瞬,因為生與死對於人類而言都不陌生。生界裡有陽光、鮮花、笑臉、果實,死界裡有遊魂、鬼怪、刀山、油鍋,這些都是人類熟知的東西,況且很多佛經之中都對死後的十八層地獄做了詳細描述,無論進入哪一層,人類都會預知自己將遭遇什麼。唯有那一瞬,人類並不知道該如何克服那巨大的痛苦,因未知將來而忐忑逃避……我也一樣,你也一樣,任何人都一樣……”
他的聲音像是僧侶的唸經聲,刻板單調,卻又不失抑揚頓挫的節奏。
我向上看,巨魚在左,影子的臉在右,像兩座相對的絕壁,將我的視野壓縮為狹窄的一條縫隙。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我不甘心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去,心裡還有很多事反覆牽掛著,無法放下。竹夫人、於冰、唐晚、大爆炸……如果我睡去了,誰來負責通知唐晚?還有楚楚,地下七層裡沒有完成的禳命之術。
“我告訴你的,就是你想知道的。”影子說。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緩緩下陷,地面裂開,一股溫暖的水流由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把我的身體輕輕托起。
“要想了解魚,就要先了解它存身的世界。子非魚,不知魚之樂。如果變成魚呢?豈非就完全瞭解了魚的冷暖與悲喜?”影子意味深長地說
巨魚與影子也動盪起來,我與他們之間,彷彿隔著一層雨水蔓延的加厚玻璃。
影子的身體輪廓漸漸扭曲變形,在我的視野裡越飄越遠,而我則無限下沉,墜入溫暖而曖昧的深淵。
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我驀地一驚,雙臂一掙,想要騰身而起,卻發現自己的雙臂已經被反綁在背後,正雙膝著地,跪在堅硬的青磚地上。
我抬起頭,前方有高高的神座,座上沒有佛像,竟只供奉著一條三丈餘長的巨型金龍魚。在四周火把映照之下,魚身上巴掌大的鱗片反映出道道金光,所有的鱗片竟然是純金打造而成。
“我很佩服你們,一百零八名僧人,個個守口如瓶,寧願被我砍頭,也不肯說出這魚的秘密。很好,很好,那樣我就成全你們,讓所有人去給這條魚殉葬。之後,我會把這座神廟拆除,挖地三尺,把大秘密挖掘出來。我就不相信,所有人都能保守秘密……”有個趾高氣昂的聲音響在右前方。
我轉頭看,那人穿著土黃色的軍官制服,右手按在腰間戰刀刀柄上,左手捋著唇上的短鬍鬚,在神座前來回踱步。
稍後,有兩名士兵架著一名穿著褐色僧袍的光頭僧人,按倒在軍官面前。
“說,還是不說?”那軍官問。
僧人抬起頭,平靜地看著軍官的臉,既不謾罵,也不求饒。
嚓的一聲,軍官右手抽刀,狹長的戰刀橫壓在僧人脖子上。
“你不怕死?”他問。
僧人雙手握著胸口的數珠,一顆一顆撥動,對那把尚在滴血的戰刀毫不在意。
軍官“呀”的一聲大叫,手腕一轉,反手抽刀,那僧人的頭顱便橫飛起來,跌落在神座之下。
兩名士兵過來,拉著僧人的兩條腿,將屍體拖走。
就在我的左面,還跪著長長的一排褐袍僧人,足有二十幾人。
“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所以在我們進來之前,廟後的山崖那邊,已經有很多人自動跳下去,省下了我們不少力氣。你們是一個綿羊民族,每個人都怕死極了,根本不敢跟我計程車兵們對抗,連拿刀握槍的勇氣都沒有。也難怪,你們生長在大草原上,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活該就被我們驅趕奴役。我們來了,這一大片水草豐美、物產富饒的大草原就將永遠受到紅日的廕庇,成為帝國的後花園,哈哈哈哈……從這種意義上說,我們能不能得到那個大秘密,又有什麼區別呢?連國土都是我們的,以後有的是時間挖掘秘密,並且把這些深藏地底的秘密全都打上帝國的烙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軍官狂笑著,高舉戰刀,在空中嗖嗖虛劈。
不知為什麼,我感覺身體很冷,彷彿外面沒穿衣服而內裡又被掏空了的感覺。
很明顯,事態繼續發展下去,所有跪著的人都會像待宰的綿羊一樣,一個個遭到割喉斬首。這種結局是無法更改的,如果在沒有被綁縛之前,還可以逃跑、反抗,但現在,大家都被結結實實綁著,老老實實跪著,被迫接受命運的裁決。
我不甘心,因為我根本不屬於這個七十年前的悲慘年代。
“這是一場夢,絕對是一場夢!”我告訴自己。但是,血腥氣那麼真實,頭顱飛起、熱血噴濺時的情景又那麼驚怖,與平日的夢境大不相同。
“如果這不是夢,我究竟在哪裡?”我焦灼地自問。
第二個、第三個僧人又引頸而死,而這樣的死在我看來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劊子手的戰刀鈍了、崩了可以再磨,而人的命沒了就真沒了。人頭再多,總有砍完的時候,如果待宰的綿羊不加反抗,則整個大草原將一羊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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