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於體型巨大的生物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畏懼感,因為這條巨型金龍魚已經完成超出了觀賞魚的定義。
“我相信它會變,因為生物與生物之間並不存在進化的天塹,只要條件合適,變化就會進行。人類的知識是有邊界的,而大自然的複雜變化卻是無邊界的,所以,我們衡量大自然的標準有致命的缺陷,這種標準急需改變。”影子繼續發表他的觀點。
“我姑且相信你說的有道理,但並不完全贊同。”我在這場爭辯中暫時退了一步。
站在這面牆下,頭頂即是那條可怖的超大型金龍魚,的確覺得壓力巨大,彷彿已經離開了人主宰的世界,而是進入了魚類君臨天下的異世界裡。
現在,對面的牆還暗著,我相信影子也會讓那面牆亮起來,給我看更多奇妙的東西。
他手中握著遙控器,但遲遲沒有按下。
“那面牆上有什麼?一起亮出來吧。”我說。
“我擔心,那些東西會嚇著你。”他搖搖頭。
“大不了是閻王判官、牛頭馬面之類吧?”我笑著說。
影子也笑起來:“如果只是陰曹地府那一套也就罷了,畢竟我們早就在戲劇裡看過,就算親身面對,也不見得有多害怕。世界上最可怕的恰恰不是這些,而是你根本想不到的東西。算了,我們還是繼續討論問題吧。也許剛剛我說的過於天馬行空,讓你抓不住重點,現在,我想問你這樣一個問題,你知道‘神相水鏡’存在的意義嗎?”
這果然是一個尖銳的問題,因為它才是目前人人關注的焦點。
我坦誠搖頭:“不知道。”
影子隨即自問自答:“你不知道,我知道。那東西可以看成是一扇門戶,通往各種未知的、已知的地方。在物理學的範疇內,最偉大的門戶是‘蟲洞’,而我綜合目前已知的事例,可以判斷出,‘神相水鏡’就是一種蟲洞,滿足人類去任何地方的願望。”
齊眉、哥舒水袖都講過哥舒飛天的事,他的消失,就跟“神相水鏡”有關。
“你的想法很有創意,但你能不能回答我,‘神相水鏡’到底是什麼、在哪裡、為什麼人所擁有?”我反問。
如果所有的追尋者都不能清晰定義所謂的“神相水鏡”,則一切追尋又有什麼意義呢?
影子被我問住,久久沒有開口。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那張瘦削的方臉似曾相識。
“我不知道。”經過了長時間思考後,影子如此回答。
我有些失望,因為我本來對他抱有極大的期待。能被齊眉推崇的智者,一定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超高智慧,對困惑凡人的很多問題能夠迎刃而解。可是,“我不知道”四個字卻如當頭一棒,令我啞然苦笑。
“我只能說我知道的,不能臆造我不知道的。”影子解釋。
“可是,你究竟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我問的這三個問題你都無法回答嗎?”我又問。
影子搖頭:“我的確回答不了,因為在我的經歷中,‘神相水鏡’的確只是蟲洞,並且毫無時間空間上的約束性,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現。”
我有些迷惑,影子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因為他反覆提到了自己的經歷。這樣一個既有聰慧頭腦又有豐富經歷的人,怎麼可能甘心將自己囚禁於“鏡室”之下?
“我曾探究過生命變化的命題,在很多人看來,前世、來生、靈魂、輪迴等等一系列虛無縹緲的人類行為都是理論上成立而現實中不存在的。藏傳佛教中,輪迴是修行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無數僧侶在絕壁深洞中閉關自省,反觀生命的根基與起源,最後達到長虹灌頂、白日飛昇的超脫境界。修行,是一個詞彙,更是一個複雜晦澀的過程,既包含了物理學上的結構變化,又包括了化學上的本質變化。可惜的是,世人已經用濫了這個詞,以至於三教九流、市井屠夫都在講修行。修行是講究機緣的,有慧根的人因機緣巧合而頓悟,成就非凡人生。正如統計學家所說的,這個世界上大概百分之九十三的人永遠處於墨守成規的狀態,依據前人走過的車轍來安排自己的人生,永遠擺脫不了世俗規矩的影像,老老實實地度過自己的一生。另外,百分之七的人則會跳出常規,以超凡脫俗的方式方法使用生命,最終成為改變世界的英雄……”
在影子的講述中,我漸漸感到眼皮沉重,不自禁地連打了七八個哈欠。
我意識到,他講的這些冗長而枯燥的話,正是一種催眠方式,讓我迅速產生倦怠,以至於精神疲憊,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
“我修行的起源說來慚愧——不僅僅是慚愧,而且是非常丟人,想起來就渾身冒汗、滿臉羞紅,因為那完完全全是一個懦夫的行徑。到今天,不管我承認不承認,我當時都是一個可恥的懦夫。與我同行的人,都因剛烈堅強而死於敵人的屠刀之下,而我卻因怯懦而存活下來。這種偷生,是永遠都無法抹去的人生恥辱,以至於我都不敢走出去站在陽光之下,因為那樣會讓我極度鄙視自己,失去活著的勇氣。”他說,“唯有黑暗,才能掩飾我自己的可憎面目,苟延殘喘下去。”
這種血淋淋的自我剖析令人震驚,我覺得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可以如此殘酷地反觀自己、貶低自己。
他因羞恥而將自己囚禁於此,這的確需要極大的勇氣。由此可見,他是一個敢於直面內心、不肯欺世盜名的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什麼時候?”我的聲音低沉得像溺水者的囈語。
頭頂的巨魚緩緩地扭動身子,滿室的光線因畫面變換而動盪迷離起來。
“是戰爭,一場席捲亞洲大地的殘酷戰爭,任何人都無法倖免,更無法躲藏。你想聽嗎?跟我來,讓我講給你聽,指給你看……”影子向我滑動過來。
我本能地想避開他的輪椅,但腳下一軟,失足跌倒,變成了他居高臨下俯視我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