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來想去,給了吏員一個眼神,那吏員便招過三管事,附耳問道:“你事前沒有交代好嗎?”
“唉。”三管事也是苦了臉,“主家好心好意給這賤婢一條好出路,誰想到他會在縣堂上發瘋。”
“那你和他說。”
“是。”
三管事於是沒好氣地湊近硯方,低聲道:“我知你個賤貨腚癢了,但若想跟著吉郎君,最好老實承認你是賤民。”
那邊,杜五郎聽不到這些人在嘀嘀咕咕什麼,不由向崔洞問道:“怎麼了?”
崔洞苦笑一下,道:“吉兄隨我來吧。”
兩人遂出了廨房,走到一旁。
“到底怎麼回事?”
崔洞道:“買賣、轉贈奴婢,需要奴婢親口確認自己為賤民,以防止掠良為賤。”
“我知道。”杜五郎道:“硯方不是賤籍嗎?”
崔洞踟躇了會,才道:“硯方家裡是因為活不下去了,說是那年他們身無分文,衣不蔽體,瘦骨嶙峋,硯方差點要餓死。崔家救濟他們,給了他們田地,他們就請求管事,希望入賤籍給崔家做事。這也是崔家的規矩,只用榮辱與共的自己人。但……唐律嚴禁賣良為賤,掠買良人為奴婢者,絞。”
“所以,此事本就是犯法的。”杜五郎道:“那硯方一家由良入賤,是怎麼辦的文書?”
崔洞嘆道:“吉兄也是高門大戶,難道真不知嗎?世間有幾個官真依著《唐律》辦事?”
杜五郎無言以對。
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善良。
杜家收留薛白時沒有訂立契書,而是類似僱傭,那時杜五郎還小,待薛白像朋友一樣。但,若不是恰好出了柳勣案呢?
若無柳勣案,時長日久,杜家眼見薛白是一個出逃的官奴,於是打點一二,到官署、市署辦了過賤文書,也就世世代代把人變成杜家的奴婢了。
京兆杜氏,其實與旁的高門大戶沒什麼區別,只是過是杜有鄰是庶支,那幾年作為東宮黨羽,正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做人的時候罷了。
崔洞拍了拍杜五郎的肩,嘆息道:“所以啊,我不喜歡這些仕途經濟之事。吉兄與我是一樣的人,我們見不得人受苦,不會有大出息的,一起當閒雲野鶴吧。”
杜五郎也是嘆息一聲,不知道怎麼辦。
他知薛白現在想廢除奴隸制,崔家對硯方家的所作所為就是一個典型。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這麼做的,包括他杜家的所有近親。
現在,難道他該先不約束親族,反而治崔洞的罪不成?
崔洞與他說這些,完全是出於信任。
~~
官廨中,宗涵撫著長鬚,目光淡淡地看著硯方。
這個縣主簿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卻給這個書僮帶來了無比大的壓力。
三管事則在硯方耳邊又狠狠威脅了幾句。
“你可想清楚了再答,唐律嚴禁良民入賤,良人為奴婢者,絞!”
硯方嘴唇有些發白,轉過頭,看向門外,見到崔洞與那位吉郎君正勾肩搭背地說著話,很親近的樣子。
他愈發不安起來。
“依律,轉贈奴婢需要你親口確認,以防掠良為賤。”宗涵再次開口,道:“硯方,問你,你是否賤人?”
硯方知道,只有承認自己是奴婢,才能被轉贈給吉郎君,然後,吉郎君會幫助自己科舉仕途,改變這世世代代為奴為婢的命運。
若換成另一個回答,那便是在向官府舉報崔家掠買良人,這是把主家得罪死了,官府不可能動崔家一根汗毛,崔家卻是隨便伸出一個指頭就能把自己摁死。
他舔了舔嘴唇,準備回答。????可腦海中忽然想起了阿爺那畏畏縮縮的模樣。
或許他阿爺也曾在當年卑恭屈膝地在此跪下來,現在,自己要步阿爺的後塵了……不然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