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虛和多吉二人,並肩西北飛,飛過舟山定海城,經杭州、鎮江、揚州等府,見諸府城中燈火密集,雖然妖氣十足,但卻透著幾分平靜安樂。唯一顯得突兀地地方,便是除了那些大城要塞,腳下幾乎全是一片漆黑。悟虛默默感應和計算,有的地方,真的可以說是千里無人煙,不禁感嘆道,“人世間,魔道、妖道、鬼道,還有儒門,幾方勢力紛爭不斷,這樣下去,受挾裹的芸芸眾生,到最後不知道還剩下幾許?這神州大地,萬里河山,人類又有多少立足之地?難道又要回到蠻荒時代?”
多吉接過話頭,也嗟嘆道,“據我所知,廬山開啟之後,原先的正道宗門,紛紛舉全宗全派遷移,上了廬山。魔道鬼道,還有妖族,彷彿一夜之間從地底冒出,除了在那些人口眾多、地勢險要的城池中,暗中操控一切之外,還佔據了許多世外修行勝地,宗門所在。師弟,你還記得黃山天都峰吧?當日,你我在天都峰,坐看雲海日出,奇松怪石,日月同輝,逼得李秉澄、梁曉如二人連連後退。”頓了頓,迎向悟虛疑問的眼光,“前幾日,我無意中得知,那黃山天都峰,被一群東海妖修佔據,方圓十里之內,嚴禁人類踏足,否則格殺勿論。”說道最後,又重重地說道,“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兩人說著,不自不覺已經是飛到了應天府北面。那八卦洲上,軍營密佈,附近江面,戰船綿延,修士和士兵,天上地下地不斷巡邏著。顯然朱元璋的勢力還侷限於此,是以將此處作為戰事的前線,應天府重要的屏障。再看那應天府,裡裡外外燈火雖不少,但卻錯落有致,透著一股子森嚴,更不似先前經過的杭州等地,無一絲嘈雜聲傳來,估計已經早早到了宵禁時刻,整個號稱容納三百萬軍民的城池顯然進入了夜間警備狀態。再看應付府周圍,亦是漆黑一片。
悟虛遂對多吉說道,“蠻荒之時,洪水猛獸,瘴氣肆虐,人族發奮圖強,百折不撓,在先賢的帶領下,治水,狩獵、降妖除魔,立法立言,薪火相傳,乃有千年盛世。當此千年未有之變局,恐怕還得有聖人出方可。”
多吉久在元都,通讀過不少典籍,聽罷悟虛如此說,便笑道,“你們漢人有言,五百年有聖人出。不過在師兄我看來,這所謂的聖人,其實是儒門所指的聖人。師弟你是漢人,又是我佛門中人,你覺得,這聖人會不會出自我佛門?”
悟虛,笑了,“師兄此言差矣。所謂聖人,本是儒門編排出來的。我佛門中人,當知此聖人,即非聖人,是名聖人。”
多吉欣慰地笑了笑,“師弟真乃我佛門中人。”
悟虛此處說聖人,先是依相說,復又以佛門無相說,回答多吉問話,是以多吉稱讚。
所謂聖人,不過是因時因事因勢而成,說到最後,其實不過是眾生的一種加冕,一種慶祝,一種狂歡。孔子,孔聖人,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孔子周遊列國,一事無成,雖有種種教化,但不彰不顯,在春秋諸子百家中,只不過是一個子。及至為了獨尊儒術,儒生們,便要將其加冕為聖人,種種禮,種種說,其實是骨子裡的一種儀式意義的慶祝和狂歡。佛門,講求無我相無人相無壽者相無眾生相佈施,種種皆空,除了世尊,哪裡還有什麼聖人出,聖僧出呢?西遊記裡面,唐三藏的聖僧稱號,不過是外人的禮稱罷了。
二人再且行且看,北面上方,與與應天遙遙相對的太湖,表面上一片寂靜幽暗,但那湖水在白色月光下,卻是慘淡的暗綠色,不時汩汩直冒泡,有魔氣從湖底升起。偶爾有一兩尾魚兒從水面躍起,看上去也不似凡物,顏色造型都瘮人的很,好似悟虛前一世所看電影裡面的異形。鄰湖方圓百里,莫說人煙,便是連一隻貓一隻狗,都似乎看不到蹤影。昔日,千里魚米之鄉,已是兇險萬分的魔域。
悟虛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必要找趙彤等人談一談,縱然是人世間合該有此大劫,魔、妖、鬼,乃至其餘一切邪門外道,盡皆出世,各持立場,互相爭鬥,但是不是稍微秉承一下修士風範,莫要令這神州大地,人類民眾太受無妄之災。比如,各方學廬山六峰訂一個協議,儘量不要牽涉凡俗之人,也儘量不要使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不要這樣大範圍地改變地理環境。遂一邊飛,一邊對多吉說起。
“眾生秉性各異,攀緣貪著。師弟你曾說過,漢人有句俗話,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更遑論如今魔妖鬼諸外道重現人間。蜜蜂喜歡花香,蛆蟲卻偏偏喜歡糞便,甚至離不開。”多吉,指著身後的太湖,“這魔氣肆虐的太湖,於你我這樣的人類來說,實在汙濁,凡俗之人更是難以生存,近之則亡,但卻是最適合魔道中人居住修煉。你縱然是帶他們到西湖,他們也定然覺得西湖還不夠美,或者便是無一是處,須得改造成如今太湖這般,方才賞心悅目,住得舒服安穩。”
悟虛低誦佛號,“這麼說來。若從眾生平等,眾生秉性各異的角度來說,反倒是悟虛著相了。但這其間的種種殺戮,難道也是正常的合理的?”
多吉也是口中低誦佛號,半響方才悠悠答道,“是以,世尊顯世而說出世法,教化眾生,無相又說因果法,警醒眾生。復以大慈悲大、法力,於六道輪迴中,設立幽冥地府,懲善揚惡,隨緣而渡。”
悟虛還是第一次聽多吉說到這六道輪迴,幽冥地府之事,當即便追問道,“這幽冥地府,果真存在,在何處?”多吉卻是搖搖頭,“師兄也不知曉,世尊據說曾經進去過一次,但是內中情形,也未對我等說過。”
悟虛吃驚不小。要知道,據悟虛所知,南北朝以來,天路斷絕之後,這幽冥地府便成了傳說,歷代世間修士,包括那些佛門高僧,沒有一人能夠感應到,找到幽冥地府。想不到,八思巴大師還去過幽冥地府!
心中正想著日後到了廬山,如何找八思巴大師請教此事,耳邊多吉低沉肅然的聲音又響起,“此事,師尊當時也是無意說出。事後,我等好奇追問,被師尊嚴詞訓誡,命我等不得再提此事。師兄今夜也是一時口快,師弟知道便是,莫要對外說起,更莫要當著師尊的面詢問此事。”
難道這幽冥地府,或者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薩,出了什麼大變故,是以八思巴大師這樣的佛門高僧,嚴令秘密外洩?悟虛心中狐疑,嘴上卻即刻答道,“師兄放心,師弟省的。”
悟虛自從穿越至此,一直便對這六道輪迴,幽冥之事,頗為關注,頗有心結。今夜聽得多吉忽然說起,本以為能夠問個明白,哪知八思巴和多吉對此,又如此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一時也不知道再說什麼好。
兩人各懷心事,沉悶地朝前飛著。又經過一座巨大的城池,燈光五顏六色,熾盛流轉,地上的人頭攢動,喧譁聲此起彼伏,好一派熱鬧繁榮景象。
“師弟,汴梁到了。”多吉伸手一指,“我聽師弟提及,曾在此和羅歡師弟船頭對偈,當時盛況,倒是叫人追思不已。今夜,何不故地重遊?”
多吉如此說,悟虛也不好拂其美意,便笑道,“也好,正可以看看他們魔道中人治下,究竟是何境況。”遂與多吉朝著下方那一帶河流降落去。
這汴梁河上,還是那麼熱鬧非凡,船舫如鯽,個個張燈結綵,絲竹聲不絕,人聲鼎沸,酒氣粉香如薄霧般瀰漫在水面之上,飄飄然,醺醺然。悟虛和多吉站在河邊,停步張望,立時便有許多招呼聲傳來。
“聖僧——,春宵苦短,船上的姑娘們都等著呢——”
“小船上有夥計們剛剛捉來的活魚蝦,沾酒蘸醋,美味至極,一盤只要八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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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惑人心智的召喚聲中。有的小船,甚至直接朝著二人劃了過來,令悟虛不由想起了水中惡鬼要來拉著你的腳裸,拽進水底一般。獨有一艘新造大船,長約百米,高有五層樓閣,裝飾一新,美輪美奐,略微孤零零地停在河中間,上面隱隱有歌聲傳來,船頭船尾乃至船舷上卻空無一人,光禿禿的桅杆上沒有旗布,只是高高的懸掛著一盞牛皮燈籠,上面隱約有三個字,“樂無邊”。雖然有點俗氣,但顯然,有點來歷,有點特別。
悟虛便對著那船一指,兩人隨即筆直地平飛了過去。此刻天下大亂,修士無忌,汴梁城又在魔道治下,河上眾人見兩人如鬼魅般,一聲不響地突然飛起,不驚不怖,只是暗歎生意又少了一樁,然後一切照舊。
悟虛和多吉,站在船頭,片刻之後,方才有一名夥計模樣,卻又身著勁裝的人,匆匆出來,抱拳施禮,說是船上主人有請。此間主人,多半是魔道修士,但悟虛和多吉又豈會懼之,相視一笑,跟著那人,進了正艙。
剛進去,多吉便皺起了眉頭。幾個圓桌,除了一應熟食,上面還擺滿了活蹦亂跳,血肉模糊的魚蝦,一群人,正圍坐著,直接用手,吃得不亦樂乎。因為嘴上滿是血跡、碎末肉質,還有那魚鱗蝦殼,便是連面容也看不清楚。空氣中,到處瀰漫著一股鮮味,腥味,羶味,醋味,酒味,八角茴香味。
隨著那人,再往上走到第二層。桌上地上,甚至窗臺上,到處都是各式酒壺酒杯,不知道多少種酒香酒氣,混雜酒醉嘔吐物的臭味,好似隨時可以點燃了混合氣液炸彈。一群人,三三兩兩地,或躺或臥,滿臉紅光,雙眼迷離,迷離著雙眼。有的大聲吆喝著猜拳,有的抱著一壺酒在胸口,搖晃著腦袋,吟詩誦詞,或者唱著俚曲,或者在那裡有哭有笑。
看到這裡,悟虛便對多吉笑道,“吃喝嫖賭。這魔船第三層,定然是香豔********場所,第四層定然是個大賭場。”
多吉合掌道,“想不到魔道治下,人人都著了魔。但不知最上面第五層,又是什麼情景。”
悟虛若有所思,“魔在心中啊,師兄。吃喝嫖賭,俗世中早已有之,實非魔道之人所創。”
“說得好!”便聽得上方有人大笑道,“兩位,不愧是喇嘛教高僧。”
悟虛抬首,“高僧談不上,但我師兄弟二人,也是修行多年,見相非相。閣下的待客之道,難道還真的是要把這船上的吃喝嫖賭,一一展示一番?”
“哈哈!豈敢豈敢!”又是一陣大笑,眼前場景一變。悟虛和多吉不自不覺已經是到了船上最高的第五層。一個身材魁梧的玄衣男子,正端坐在正中間的那巨大的圓形黑玉之上,雙目炯炯地看著悟虛和多吉二人。
厚厚的獸皮鋪在木板上,踩上去,毫無聲音,那天然而生的獸紋,便是最好的圖紋。四根金黃色圓柱,上面龍飛鳳舞,圓柱之間,空無一物,河面高空的微風涼氣,四處湧來,又四處散去。
那人輕輕一拍掌,便有四名精氣內斂的侍衛,小心翼翼地抬著兩個座幾,送到悟虛和多吉面前。那座幾也不知道何種材質,似乎沉重得很,單單放在那裡,下面的獸皮便明顯凹了下去,上面有被人不厭其煩地雕刻了許多花紋,顯然不是普通之物。
悟虛看了這玄衣之人兩眼,從須彌戒中取出兩個蒲團,對其笑道,“道友無須多禮,我二人不過是路過此地,見貴船獨樹一幟,臨時起意,上來套杯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