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盡染哈哈一笑,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說道:“竟然還能記得三四成?呵呵,睡覺,睡覺,睡上他一大覺,明日醒來,全然忘了才好……”
次日清晨,二人吃早飯時,百里盡染見白衣雪神情恍惚,煮好的雞蛋尚未剝完蛋殼,便放入了口中,渾然不知其味,不禁笑道:“雪兒,還在想著昨晚的劍法?今日醒來,還能記得幾成?”
白衣雪道:“前輩昨晚說,睡上他一大覺,明日醒來,最好時全然忘了。弟子此時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百里盡染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哦?全然忘記啦?”
白衣雪道:“是。前輩昨日的一番教誨,我躺下後又細細思量,祖師爺爺的這套素琴劍法,既是從陶淵明的詩文運化而來,當是極盡其‘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之妙,其妙處在於與敵過招,當淡忘招數,萬萬不可拘泥於一招一式的毫髮不爽,須抓住劍意,棄其形而重其神,舍其末而逐其本。”
百里盡染哈哈大笑,直震得石屋頂上的灰塵,撲簌簌落了下來,說道:“妙,妙!雪兒,看來昨晚這一覺睡得很好,很好!”
白衣雪道:“我也不知解得對不對,還請前輩指教。”
百里盡染伸出竹筷,夾起碗裡的一塊豆腐,說道:“豆腐清淡寡味,然而卻是人人喜歡,為何如此呢?寄至味於淡泊也。蘇東坡評價陶詩‘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說的便是陶詩無味而有味外之味,此為至味。陶詩正因‘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八字,而被奉為了清淡之宗。你祖師爺也是從其無味勝有味的詩文之中,體悟出‘似形無形,有意無意’的劍法大道來。”
白衣雪怔怔瞧著他筷子夾住的那塊豆腐,腦子裡默唸的都是“似形無形,有意無意”這八個字。
他細一品味,只覺百里盡染所講造微入妙,不禁有些痴了,正自入神之際,耳邊聽到百里盡染說道:“似形無形,有意無意,這個‘無’字,恰是從‘有’一點一滴積累而來。你看張旭的《古詩四帖》,落筆千鈞,如金蛇狂舞而狂放不拘,似是毫無章法,然而他的每一帖、每一字,哪個背後不是數十寒暑的苦練?”
白衣雪連連點頭。百里盡染續道:“雪兒,武無止境,藝海無涯。習武亦如練字,講不得一點的投機取巧,只是你練到了一定的層次,萬萬不可再將招式理解為死架子。我先前跟你提過,招式是死的,但人的腦瓜子不能死,招式一旦定型,同時也就意味著除此固定的架勢之外,其他都可變通,也就是說,任何一招皆有克敵制勝的功效,就看你會不會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了,而這個變通的能力,又來自平日踏踏實實的勤修苦練,那是半點也取巧不得的。”
白衣雪一聽之下,心融神會,靈臺一派空明,道:“這便是‘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
百里盡染見他一聞千悟,心下甚喜,說道:“正是。尊師的雪流沙十三式,亦是以靈動多變見長,乘物遊心以達佳境。你有此作為根底,再來習練素琴劍法,比之旁人白手起家練習此劍法,卻又是佔得不少的便宜了。”
白衣雪暗自歡喜,道:“是。”尋思:“雪流沙十三式是軒轅師祖當年深居雪山之時,創立出來的劍法,他既為祖師爺爺的得意弟子,諒必從祖師爺爺那裡多有借鑑和參悟,是以二者之間,原有密不可分的淵源。”
百里盡染道:“雪兒,你身體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白衣雪道:“晚輩每日按照前輩的心法口訣調息吐納,自覺身子漸漸好了起來,如今再無手腳發冷、腹痛腰寒之感。”
百里盡染點了點頭,道:“很好。不過無平不陂,無往不復’,日後還會有些反覆,那也正常不過。雪兒,招式只是外形,輔之以內力,方顯松靜之功。這一套打坐調息的方法,也是由《金蘭箋譜》‘心法’一章而來,只是當初你祖師爺他們三人合著此書,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位執筆而作,卻是不得而知了……”
白衣雪輕輕“啊”了一聲,暗想:“若是祖師爺爺和石老英雄執筆也還罷了,但倘若是那奸賊所著,豈不……豈不有點……那個……”
百里盡染見他凝神不語,臉上表情古怪,立時猜透了他的心思,微笑道:“雪兒,我和你說過,武學本無正、邪之分,所謂正邪,不在門派和技業的迥異,而在人心的善惡。再好再強的武功,壞人學會了,便是傷天害理的‘利器’,好人學會了,則可抑暴扶弱,匡扶正義。”
白衣雪心結頓去,喜道:“是!”
百里盡染道:“不過人非堯舜,誰能盡善?是好人還是壞人,原也難辨。所謂一半佛陀一半魔,天下既沒有天生的至善之人,也沒有天生的至惡之人。人人皆有貪嗔痴,愛憎惡,本是人性,人性中真善美的品質,是一體相通的,而聖凡之別,只在顯隱而已。若是隱去了嗔恨心、嫉妒心和障礙心,即是有了佛心。有了佛心、慈悲之心,你便儘管去學,均可化害為利,又何必斤斤計較於其出處呢?”
白衣雪面上一紅,心下好自羞慚,道:“是,只是晚輩秉性頑鈍,一時難以明白其間的道理。”